一张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挤一挤了。陈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陈灵均中间,陈清流和辛济安坐一条长凳,荆蒿和白登,可怜银鹿不明就里,竟然能够独占一条凳子。银鹿虽然浑身不自在,可总不能强拉着谁坐在自己身边,只看得出那位道号躁君的白衣青年,是个满身龙气的玉璞境剑仙,其余荆蒿,尤其是那俩后到的落魄山客人,银鹿可就看不出深浅了,既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银鹿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看出了银鹿的尴尬处境,郑大风双手托盘,拉着道士仙尉入座,银鹿还算有点眼力劲,赶忙挪到长凳边缘,让那头别木簪、道士装束的看门人坐在中间,小米粒用眼神询问好人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开始忙活起来,郑大风将盘子推向小米粒,她就从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盘内,再打开棉布挎包,把两包油纸包好的小鱼干倒入瓷盘,然后郑大风再将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方便大家都伸手够得着。别说是浩然天下,整个人间,敢这么待客的,不多。小陌已经把谢狗劝走,准确说来是把貂帽少女拖走。千万别觉得白景只会虚张声势,真要打起来,可就真打了。陈平安与辛济安笑道:“美芹先生,我们先在这边喝茶,等会儿上山喝酒,地方就宽敞了。”辛济安端起茶碗,笑道:“没事,这就很自在。”习惯了戎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济安向来没有荆蒿之流的仙师做派。荆蒿一听那个“美芹先生”的称呼,刚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间心弦紧绷起来。要说浩然字、号“美芹”的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是一个能够与陈仙君结伴游历落魄山的“美芹先生”,还能是谁?!辛济安看了眼已经猜出自己身份的荆蒿,微笑道:“来时路上,好友还跟我聊起青宫山的归属一事,我是不以为然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无从置喙。”陈平安会心一笑。记得文庙曾有圣贤如此评价辛济安,言语中有褒有贬。帅才,横扫万空,只是肆意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他半点不是。简单来说,就是他在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时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陈灵均的心思就没在那个气态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着跟陈浊流挤眉弄眼呢,好哥们,咱俩以茶代酒,走一个走一个。陈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饮酒水的气势,陈灵均一饮而尽,抹抹嘴,啊了一声,痛快痛快。辛济安捻起溪鱼干,细嚼慢咽,点点头,“好滋味。”小米粒挠挠脸,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盘子其余几种溪鱼干,“美芹先生,还有趴地虎,黄辣丁,都蛮好吃的。”辛济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捻起两条溪鱼干,“好的,我都尝尝看。”小米粒也跟着眯眼而笑。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右护法。”辛济安点头道:“听浊流说了,很好,这才是山上该有的气象。个人之见。”先前陈清流专门提醒过辛济安,如今身份是个北俱芦洲的寒酸书生,叫陈浊流,到了落魄山,可别在景清道友那边漏了马脚。荆蒿眼角余光发现那个一直咧嘴笑的陈灵均,愈发吃不准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读书少,心大,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毕竟这个青衣小童,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带给荆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陈灵均搞迷糊。陈清流笑眯眯道:“景清,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姓辛的朋友,以后帮你引荐引荐。”早就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的陈灵均一脸茫然,“啊?”他娘的,我们喝过那么多顿酒,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说自己记得,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陈清流抬了抬袖子,双指并拢,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号一般,笑道:“杯,汝来前!”“早这么说不就整明白了嘛。记得,怎么不记得!”陈灵均一拍膝盖,哈哈大笑起来,朝那个美芹先生竖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这个!”也就是坐的远,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辛济安笑道:“喝高了,别当真。”陈灵均捧腹大笑,抬起一只手,作推门状,乐不可支,“陈老哥还说了,你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边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辛济安哑然失笑。结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爷一巴掌。陈灵均悻悻然,立即收敛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话你,我这个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别介意,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小米粒轻声提醒道:“景清景清,你还没喝酒呢。”陈灵均学自家老爷唉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江湖儿郎,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如饮醇酒。”小米粒不愿意当众反驳景清什么,只是偷偷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双手端起白碗,低头喝茶。陈灵均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改口,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小米粒,回头我帮你找十个谜语。”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低头。辛济安看了眼那个只是自顾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陈平安。陈平安轻轻点头。荆蒿长久无言,老修士这辈子参加过数以千计的典礼宴会,真没碰到过如此儿戏的“酒局”。桌对面,就是斩龙之人,白登如临大敌到了极点,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与一位“人间有蛟龙处斩蛟龙”的仇家,同桌喝茶,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而银鹿,更不清楚,他这个曾经仙簪城的副城主,身边坐着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遗落人间的道簪主人。喝过茶,就分成了两拨人。陈平安和小米粒,负责带着辛济安绕路上山,去祖山集灵峰随便走走看看,至于陈清流就跟着陈灵均就近上霁色峰喝酒去了。一个白发童子始终没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门口那边,掏出了一本册子,开始记录年月日和某某某。走在祖师堂所在集灵峰的山路上。辛济安主动说道:“这次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亚圣、文圣,也不是文庙教主、学宫祭酒他们住持典礼,而是由至圣先师的五位弟子出面,他们如今的姿态,跟你当下,有点类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蛮荒天下那边现身,他是至圣先师毫不掩饰自己偏心的一位爱徒。还有天外那位,听陈清流说你先前跟随礼圣去阻拦蛮荒天下,你们可能已经见过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远古书生们的账房先生,治学艰深之外,还负责管钱和挣钱。”陈平安恍然,点点头,“只是打过照面,当时晚辈没能认出那位圣贤的身份。”如果早些知晓对方的身份,用陈灵均的酒桌行话,就是高低得整几句。先前蛮荒大地之上,灵气稀薄之地,有两人相邻结茅而居。离开道场之前,大髯汉子找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穿上儒衫,正冠仗剑。辛济安则归拢好三千首破阵子,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与好友联袂赶赴蛮荒腹地。陈平安笑问道:“美芹先生,稍后喝过酒,晚辈能否与你讨要一幅字帖。”辛济安摇头道:“陈山主,喝酒就算了。”到了集灵峰祖师堂外的白玉广场,山河如画,辛济安凭栏远眺壮阔景象。小米粒发现好人山主好像在等着什么,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点失望的样子?懂了,好人山主想要斗诗词?呵,魏山君说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诗,是一绝!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霁色峰,陈平安没好意思带着辛济安去自己的竹楼“书房”,朱敛出面,帮着山主一起款待稀客。风过庭院,檐下铁马,似铮铮作嘶鸣声。先前说是不喝酒的辛济安,在系着围裙的老厨子端上几盘下酒菜后,就板着脸来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酿,市井土烧就可以。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个微醺,辛济安笑问道:“那幅字帖的内容,是从故纸堆里翻检旧词,还是即兴作新词?”陈平安有点难为情。这不是觉着旧词新词都可以有嘛。只是多拿一张空白宣纸的小事。辛济安毕竟还不熟悉酒铺二掌柜的脾性,自顾自说道:“那就旧词好了。”陈平安笑道:“一句话即可。”辛济安疑惑道:“哪句话?”陈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个一手持杯一手拧腕的手势,如谜语,小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