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一个“生”字,真是妙绝,余味无穷。即便是一位剑仙,用上了神游手段,御剑速度再快,肯定还是比不过随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过那艘夜航船。一尊缥缈法相掠过海中岛屿万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剑气破开云海无数,青影开辟出一条条极长的云中道路。偶有水裔惊骇抬头,只见那青色剑光一闪而逝,忽明忽暗,片刻过后,才传来一串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在寂寥海天之间。剑仙偶尔降低御剑身形,剑气劈波斩浪,路过某座孤悬海外的岛屿,山中翠色向一边倾斜,簌簌作响。途径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华美建筑鳞次栉比,灯火通明。那道差点就要笔直一线撞上岛屿的青色身形,霎时间分作十数条剑光,高高低低,刚好绕过这座祖山。遇山而分的璀璨剑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条条耀眼轨迹,流光溢彩,在百余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为一线。调息换气的间隙,放缓剑光,陈平安现出身形,画出一条半弧,青衫飘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双袖飘荡,满是海风。想要在广袤无垠的海上,碰见一条渡船,或是一位御风远游的炼气士,都无异于大海捞针。今夜还真被陈平安碰到了一个,此人驾驭一艘符舟,缓缓尾随一片月下熠熠的神异彩云,青年修士抛竿云海中。陈平安在彩色云海边缘地界停下脚步,颇有闲情逸致的垂钓青年,抬了抬眼帘,以南婆娑洲雅言开口询问道:“何人?”陈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访仙的陆地神仙。”青年手腕拧动,抽竿散饵,彩色云海中涟漪阵阵,拽回鱼线,重新搓了一块秘制饵料在鱼钩上,一次抛竿,呼啸成风,那根细微不可查的金色鱼线,长达百余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陈平安点头道:“此道宗师,不弱于人。”青年哑然失笑,也不开口言语,而那个形迹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着原地,身形随云飘动,极有耐心,就那么看了小半个时辰。青年只好开口道:“经常枯坐数旬光阴,也未必能有一次鱼获,道友如果是等我钓上一尾彩翼凤头鱼再离开,恐怕要失望了。”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问道:“鱼篓给我瞧瞧?”船头系挂着一只竹鱼篓,没入云中。品秩不俗,分明是只山上的龙王篓。青年笑道:“眼瞧着四下无人,确定了我没有护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杀人越货?”陈平安微笑道:“道友是来自南婆娑洲的大?水?”腰悬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皱眉不言,此人是有备而来?既要龙王篓,又要这枚祖传信物?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总不能是被自己撞见了一头隐匿在海中的蛮荒余孽吧?很好,小鱼不食大鱼来,就让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两。大?水的开山鼻祖龙澄,也就是这位青年的师祖,曾经在?水中获得一只神人护持的远古石盒,盒内有五印,龙澄只留一玉印,其余都赠予文庙。龙澄精心炼制那方玉印三百年,成为大?水的镇宗之宝,几乎可以视为宗主信物。这会儿就悬挂在青年修士的腰间。青年收起鱼竿,站起身,自报身份道:“大?水采芝府一脉,刘厢。请教道友名号,师传法统。”陈平安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青年笑问道:“元师叔跟你熟不熟?”陈平安点头道:“也熟。”刘厢眯眼,哦了一声,“怎么不干脆一点,说在你家铺子上边挂着一块无事牌,写了那句‘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不曾想那厮脸皮委实不薄,还是点头道:“道友帮我说了本来想说的话。”亏得刘厢养气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骂了,老子在这距离宝瓶洲极远的南海之上垂钓,碰到个过路客,就说自己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你见财起意的这山泽野修傻,还是当我刘厢傻?陈平安说道:“郦采曾经将一枚破碎养剑葫归还大?水。”刘厢惊疑不定,这厮如何知道这等机密内幕?大?水总计有五条道脉,正是元师叔开辟出剑修一脉,那件遗物,确是浮萍剑湖郦剑仙交给大?水吹落府。陈平安说道:“元剑仙嗜酒,曾在城头与高魁笑言,以养剑葫装酒,拿大妖名讳当下酒菜,滋味无穷,第一美味。”刘厢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娘的,你要是真是那个年轻隐官,我就跟你姓!总之刘厢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个心心念念的陈剑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再说了,这些年陆陆续续去大?水做客的郦采等剑仙,他们都说那位在倒悬山春幡斋首次公开身份的新任隐官,一身杀气极重,差点连自己人都要宰……这一点,刘厢通过各种山上传闻和小道消息,验证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说法,那位年轻隐官确实雷厉风行,曾经一言不合就要关门杀人。最关键的,还是他们都信誓旦旦,说那位年轻剑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树临风,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的不同寻常。刘厢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论模样……只能算是周正,说气度……傻了吧唧站那儿看了自己钓鱼半个时辰,必须不是陈平安!陈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刘厢憋了半天,试探性问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术?”陈平安一时语噎。不是剑修,就是难聊。刘厢到底心存一丝侥幸,想要攀谈几句,却见那青衫男子一挥袖子,刹那之间,一座彩色云海剧烈翻涌起来,数尾鱼获自行跃出云层,跳入符舟中。下一刻,已经不见青衫身影,刘厢耳边余音萦绕一句,“道友返乡,就说自己钓的,不用去跟南海鱼市花钱购买了。”刘厢怔怔出神,虽然仍然无法确定对方身份,但他们是“同道中人”,肯定没错。随后在南海跟东海接壤处,陈平安骤然停下身形,低头望向海中一轮明月,有个紫衣背葫芦的老道士,身形从明月中冉冉升起。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现身人间。陈平安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老真人。”于玄笑着还了个稽首礼,“陈道友无须多礼。”陈平安笑问道:“是担心晚辈误人子弟?”于玄摆手道:“怎么可能。贫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传道功力,都是当世最顶尖的。”话是这么说,可毕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飞升法,确实惊世骇俗了点,当时白景都要误认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说醉话。于玄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联袂走在铺满月色如雪白鱼鳞层层叠叠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忧虑所在,陈平安字斟句酌,缓缓道:“这场闭门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实岁月,短则十数年,长则一百年。”于玄默然捻须。得盘算盘算。以丁道士的修道资质,在两三百年内证道飞升,不是没有可能。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不是说不能耗时更长,而是没有意义。”于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说?”陈平安笑眯眯道:“不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虚岁,与山下俗子的周岁,岂可相提并论。”于玄紧张起来,试探性说道:“陈道友,丁道士可是贫道门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个度吧?不如与贫道这个旁观者透露个底细?所谓的‘虚岁’,到底有几年?”陈平安只是给出一个模糊答案,“短则一万年,长则一亿年。”于玄满脸愕然神色。一半真一半假。真,是陈道友此法确实匪夷所思,别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还是担忧丁道士,在光阴长河当中随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颗道心熬不过去。陈平安微笑道:“于混沌中见真我者,可在道外证道得飞升。”于玄问道:“能否仔细说道说道?”陈平安摇头道:“非不愿,实不能也。”于玄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才几天没见,陈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灵峰之巅,咱俩不就聊得很真诚?”陈道友你还欠我五百颗金精铜钱呢,贫道难得走一趟浩然,咱俩不商量商量,合计合计?陈平安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