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一件事,应当包含四要素,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李笠要说的事,是去年二月,发生在齐国国都邺城尚书省里的一件大事。
涉及人物,是齐国的辅政大臣杨愔、燕子献、郑颐等,以及齐国少帝的叔叔,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
王琳听到这里,眼皮一条,面色平静,侧耳倾听。
李笠继续说下去,说的是自己听人说过的事件细节。
高演和高湛是少帝亲叔,位高权重,又是太皇太后娄昭君的嫡子。
当高洋去世时,娄昭君动过“兄终弟及”立高演为帝的念头,所以二王对少帝构成了极大威胁。
杨愔决定调虎离山,将二王调出京城,然后剪其羽翼。
同时将二王调离京城,此举意图太过明显,于是杨愔和燕子献、郑颐想了个办法。
让高湛任并州刺史,坐镇晋阳,而高演留在京城,录尚书事。
依例,常山王高演录尚书事,要在尚书省设宴,接受百官道贺,顺便为即将离京的长广王高湛践行。
杨愔等辅政大臣也应邀赴宴,但临行前燕子献觉得情况不对,觉得此去凶多吉少。
但杨愔却觉得不必疑神疑鬼,自认行事坦荡、一心为国,没道理连去一趟尚书省都不敢。
若如此,让同样参加宴会的勋贵们怎么看?
而这一去,就出了事。
席间,高演、高湛一声令下,预先埋伏的僮仆冲出来,将杨愔等辅政大臣拿下,而赴宴的几位勋贵则冷眼旁观。
杨愔知道事泄,以至于二王和勋贵们勾结,设宴诱他们前来自投罗网,便大声质问高演,自己为了少帝和国家而削藩,有何过错。
高演无言以对,和杨愔有过节的高湛直接下令动手,杨愔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杨愔被打得眼珠都爆了一个。
二王随后押着伤重的杨愔,率兵冲入皇宫,直趋皇太后李祖娥和少帝高殷所在昭阳殿。
这时,忠心护主的武卫将军娥永乐,率领上千禁军赶到,和二王在殿前对峙,只等少帝一声令下,便要奋力一搏。
结果,同在昭阳殿的太皇太后娄昭君,三言两语,把皇太后李祖娥及少帝高殷震慑得瑟瑟发抖。
娄昭君又给儿子高演、高湛做保,说此举绝不是造反,而是为国除奸,事后,也绝不会叔夺侄位。
说高演会如周公姬旦辅佐周成王那样,即便把持朝政,也一定会“七年归政”。
皇太后和少帝已经说不出话,娥永乐未得皇帝旨意,无法号令禁军将士拼命,只能放弃抵抗。
于是,高演、高湛二王发动的宫变大获成功,杨愔伤重,当时就死了,忠心护主的娥永乐也被处决。
李笠说完,问王琳:“我是听人说起,才知道一些细节,你对这件事,清楚么?”
王琳摇摇头,李笠又说:
“我听人说,娄昭君得知杨愔遇害,痛哭流涕,说杨愔是栋梁之臣,所作所为,虽然不利二王,但也是为了少帝,为了国家,不该痛下杀手。”
“后来还参加杨愔的葬礼,并为杨愔按上一只金眼。”
“高演也追悔莫及,便下令不抓捕杨愔等辅政大臣的家眷问罪。”
说到这里,李笠问王琳:“你觉得,这对母子的表态,可信么?”
王琳看着李笠,沉默片刻,回答:“不可信,无非是演戏给别人看罢了。”
李笠笑起来:“对,就是演戏。”
“娄昭君演戏给别人看,为的是降低些许儿子发动宫变带来的不良影响。”
“至于高演,刚说完不追究亲属,才过几天,就要逮捕各辅政大臣家眷,一个都不放过。”
“也亏得佐官看不过去,觉得如此食言真的太不像话了,苦劝之下,高演才改为只杀各辅政大臣长房,以此立威。”
李笠又问王琳:“你觉得,这样立得了威么?”
王琳依旧看着李笠,心脏剧烈跳动,后背发凉。
良久,回答:“不,只会让人看出,当忠臣没有什么好下场。”
“噢?何以见得?”李笠明知故问,王琳回答:
“很简单,辅政大臣为少帝着想,削宗王权力却落得惨死,禁卫将军忠心护主,事后被处决,那么往后,就不会再有文武官员,为维护国君而坚持臣节。”
李笠拍案叫好:“所以我觉得,这年头,当忠臣真是艰难。”
王琳再次盯着李笠,感觉眼前这个老熟人,此刻如同一头猛虎,正不怀好意盯着被逼到角落、无处可逃的小兽。
那小兽,就是王琳自己。
王琳艰难开口:“李郎,李郎,再...再多坐一会吧。”
这不是请求,是哀求。
他心中哀叹:你既然觉得当忠臣好难,那今天就..就别掺和...
王琳此次回京,确实是因为外甥,但具体要对付的人,不是湘东王妃,而是李笠。
但他不想和李笠为敌,一为交情,二是因为,若以李笠为对手,他没有信心可以获胜。
然而李笠方才讲的邺城事变,已经说明,对方早就看破了。
那么,李笠既然敢于今日应邀到府作客,肯定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本来今日他要把对方拖在这里,拖延时间,现在看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有好酒么?今日高兴,可得多喝几杯呀。”李笠仿佛没听出王琳的言外之意,笑起来,一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