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叶真了。
她身穿驼色大衣,穿梭在古镇的大街小巷,孤独泠然的身影显得高挑纤瘦,路人纷纷投来目光,她浑然未觉,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怀中的地图,上面记着红蓝两种笔迹。
每到一处地方,就在上面画上叉。
叶真永远这般冷静睿智,犹如智者般剖析问题,寻找思路,这跟她酷爱物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想来我们一行人的失踪,对她触动很大,她在古镇逗留的日日夜夜里,都在观看手里的地图,直到清晨路过街角河岸下的一株泡桐树,她才缓缓抬眼,目光呆滞片刻。
白紫相间的小花,简单素雅,衬得她皙白的手,貌美的脸蛋,显得过分安静。
兀的,她缓缓蹲下身,于漫天零落的泡桐花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我感到心脏一阵抽疼,有股酸楚和心疼拉扯着。她向来清醒而坚韧,即便叶莫躺在血泊中,也没见她有半点慌乱,只因为这次我们忽然消失了,就要在她祈求现世安稳的心愿中划过深深的一笔了吗?
我想扑过去抱住她,想告诉她我还活着,不要担心。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漩涡将她卷了进去,我似乎看见君候冰冷的瞳孔,我的眼睛像被撕裂过的疼,最后一幕是叶真提着冰冷华丽的裙摆,从高耸入云的宫殿上,一跃而下。
“阿真!”我从昏迷中惊醒,看不见眼前。
“公……公子?”我下意识的喊,话音刚落就想起被他丢弃的事实,不由的哑然苦笑,抿着干巴巴的唇瓣,摸索着找水喝。
可眼前太黑了,我怀疑夜盲症又加重了,听说最严重的时刻会失明。失明?我挽出轻笑,脚步却被半人高的浴桶绊住,一头栽进药水里,挣扎很久,没人回应我,我终于想起昏迷前,是君候派人弄瞎了我的眼。
呵,我没有失明,只是成了瞎子。多么可笑。
那一场难舍难离的道别,突如其来的舍弃,还有我的眼睛,通通丢在了盛世的初雪中,化为云霓。
“你有凤血种脉傍身,以后能自己走下去了。”
“竹林尽头就是出口,记住不要回头。”
“君候的轿撵就在外面,时至今日我也该放手了。”
放手……说得好!这样委身困顿的自由,就是他给我的施舍。
公子啊,你何其狠心,在我瘦骨嶙峋的心脏剜下最猛烈的一刀。
我蜷缩在浓重的药水里,千万思绪将我纠缠着,身子瘫软如烂泥,只能感觉身上的体温在缓慢地流逝。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若真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值。
我倏然站起身,察觉浑身衣物被扒个精光,手腕还多出几道伤口。君候要用我的血温养胞弟的眼珠子,必然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去。我还有生的希望,哪怕支零破碎,也不能轻易死去。
我抬脚走出药桶,凭借脚下的触感和周遭的动静,向四周摸索着。
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药桶里放着各种混杂的药草,一旁的桌子上随意丢着几块风干的硬馒头,我胡乱塞了几口,被噎得直打嗝,奈何肚子饿得叫唤,只能强忍着异味,又塞了几口。
四周安静极了,连鸟雀叽喳声都听不到,看来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塞完硬馒头,为了缓解心中惶恐,哼起歌,没过片刻就听到脚步声传来。
是铁链撞击石门发出的动静,一道气息走了过来,带来外面初冬的寒气,丝毫掩盖不了这间石室散发出浓厚的药味。
他身上的淡淡药草香很好闻,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我看不见这人的相貌,听他步伐稳健有力,想必是个中年人。谁知他一开口就是少年音,还是有着清朗薄荷音的年轻人:“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实话实说。
尽管看不见眼前的人,可能听出他语气中压抑的低沉,我警觉地后退几步。来人上前拉住我的手腕,往他怀里一带,顺势把我扛在肩头,重新扔回药桶。
我被药水呛得泪流满面,愤怒中,依稀看见一团青色的火焰,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声来回飘动,他又将几副药草撒进药桶里,伸手进来做出轻微的搅动,指尖无意识的划过我腹部敏感的肌肤,我嗔怪地避开:“你干嘛!”
“不想死的话,别动。”他冷冷的呵道。
他说得有道理,我委身钻进药桶,任药水漫过冰凉的胸口,他在忙碌着,身上淡淡药草香时不时飘来,还有那团青色火焰,我一闭眼,那团火焰就不见了。
真有意思。
我大概猜到这人的身份,倾回常年与药草打交道的有四类人:医官、药师、蛊士和傩教药娘。他显然不是傩教药娘,我闻着满屋折腾的药味,胡乱猜着:“你是医官?”
没回应。
“药师?”这可很是少见,很多显贵世家才有药师。
他安静的像团空气,如果不是不时发出的细微动静,我差点以为他走了呢。
“我知道了,你是蛊士啊……”我拉长语调,仰着脖子感受他难得不平静的气息。
只听他咬牙切齿的道:“你都瞎了,还那么多话。”
蛊士是种见不光的职业,不像医官和药师身份崇高,差不多只比佛门强上一些。因蛊士往往掌握各种严刑逼供的阴招,傩教一直暗地里将其藏在内部,用各种蛊毒控制一些人。
譬如,主棋者身上极为霸道的麒麟血蛊,就是傩教蛊士所种。
傩教一家独大,造就此番敢怒不敢言的局面,蛊士也对自己所做之事尤为痛恨,仿佛成为了傩教万丈光芒背后的阴霾。
来人没有过多的言语,有条不紊地继续做事,仿佛在这儿待过很长时间。
“我也不想跟个锯嘴葫芦说话,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难免有些寂寞。”草药陆续落进药桶里,我自言自语一会儿,顿时觉得无趣,闭上嘴不再吭声。
谁知身体越来越热,这种热量足以把人蒸干,好在是有凤血种脉,我尚能忍受。他也没让我受多大罪,等到时机成熟,就把我从桶里抱了出来,我抽着鼻子不经意道:“你身上的味道和我认识的人很像,她是名小医官,针下功夫可了得。”
他脚步顿住,就这么抱我站着,没有挪动半分。刚才我念叨半天,他也爱搭不惜理,如今竟有了些许反应。
可也就停顿片刻的功夫,他把我放在地上,在我身上盖了件宽大的衣袍,自顾自地做事去。
我坐在地上,套上衣袍,往日从未想过自己会看不见,如今投身黑暗,还能辩清他身上微弱的青色火苗,我把它想成灵魂的火焰。
黑暗像一道浓稠的屏障,它吞没着我的知觉,消耗着我的触感,唯独听觉变得敏锐起来。我踉跄地站起身,脚下摸索着移动,每踩一步犹如飘在云端似的不真实,仅仅试了两步,我便不敢往前,生怕嗑了个狗啃泥。
除了那人时不时的脚步声,四周再无动静,我像被圈养在笼子里的小白鼠,除了一身血肉还有用处,等着取食享用,其他都毫无意义。没人在乎我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
我茫然到不知所措,再没有刚才的故作淡定,心里害怕的不得了,只想快点逃离这个鬼地方。待我回想起几个月前,我在大沟寨也是这般急于逃脱,命运可真是个圈,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
我苦笑,心口蔓延冰凉,无助的问:“我要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