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思低沉地回到房间,隔壁唐槿揽着大海睡梦香甜,隔着薄薄的墙面,能听见悠扬清浅的呼吸声,我耳力极好,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苏涔,一会儿猜测能让白端忌惮的隐秘倒是什么,一会儿又想明天该如何从苏涔牙口里撬出点涉及身后权贵的信息,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着,突然听到隔壁大海传来叫嚷声,似乎唐槿出了事。
我翻身起来,推开隔壁屋门就见到大海急哭了,他面前的唐槿撑着身子倚在床榻上,因腹中阵痛而痉挛,已经伸不直腿了。瞧她脸颊汗津津的模样,可知宫缩来势迅猛,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抽走,只剩虚弱的□□声:“摇姑娘,救我……”
我、我没给人接生过啊。安抚好唐槿和大海,慌不择路地去找师姐,可巧师姐和肖错一并不在,连华林也不见踪影,满院子只有我和月娘大眼瞪小眼。
这回真的是遭灾了。
只得硬着头皮对月娘道:“你会接生吗?”
月娘眼中清清冷冷,如碧树下的玉人,素衣在风中曼舞,闻言却是一慌神:“你说什么?”
“你会接生吗?”我幽幽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的代价太大了,弄不好一尸两命,料她也不会多事。
正想着,月娘飘然转身,踱步到灶房烧柴火:“接生需要热水,你先去街上找找有没有亮灯的医馆,若实在无人帮手,只好我们上了。”
我边应着往外走,边嘱咐大海盯紧他娘,羊水一破赶紧唤月娘。好在大海是个能拿定主意的孩子,正细声慢语地安抚唐槿。
街面冷清清的,算时辰该是夜半,家家闭户掩门,敲了几家医馆都无人回应,干脆翘门抓了几味药回来,我在简山黑黢黢的山洞里摸索过药理,只能简单配出止疼药,月娘烧好热水端进房间,见我正埋头配药,不假思索的道:“凤血种脉也可以止血。”
“我知道。”情急之下也得斟酌剂量,掂量好一包,让大海拿去兑水煎半个时辰:“这是止疼药,凤血种脉可以愈合伤口,但疼痛还是得自己挺着,我学医不太精,只能配出这最简单的。”
月娘微微颔首,和我合力将唐槿痉挛的腿掰开,忽的不知所措:是不是要褪去裤子,看小孩的头有没有出来?
但我和月娘皆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尽管情形异常险峻,稍有差池便要害唐槿母子送命的,但心头这关属实难过,于是我皱着眉想了一想,放下帘子挡住唐槿虚脱的脸蛋,示意月娘不要避讳,再不抓紧真要追悔莫及了。
月娘是清冷素雅之人,逼她褪裤子实在为难:“我、我帮你扶着,你来试试。”
我费力地褪下,只见温热的羊水顺着唐槿白花花的大腿沾湿缎面,可宫口处丝毫不见孩子的毛发:“这算开几指?”
“三指。”唐槿生过大海,第二次为人母还算有经验。
“几指才能生出来?”我立刻抖擞精神,月娘拿温水擦拭唐槿额头的汗。
“四指以上吧。”唐槿也有些不确定。
“你生过一个怎么不记得。”月娘不解地问了句。
唐槿也被她逗笑了:“月姑娘,生的时候太疼,忘了几指生的了。”
月娘微微羞赧:“你别说话,小心体力不支,需要什么招呼,这里有我们俩,会保你母子平安的。”
我点点头,门外大海煎好药端来,小心翼翼地喂唐槿喝下:“阿娘,小心烫啊。”
我很想把半夜溜走的几人抓回来,尤其唐槿的丈夫华林,但想着他也是无心之失,只好忍住念头。
当年他和华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幸好华清及时止损,和万千龙误打误撞地结下良缘,于两年前风风光光嫁给这一名门望族,现在过着富裕丰硕的团宠生活,手里再没沾染过半点血腥,那万千龙在她生育的那年,亦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连最疼那会儿,也没让她的手落空过,哪像唐槿这会儿,身边只有两个手忙脚乱的大姑娘……
漫漫长夜,不知过了多久,唐槿痛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久,眼前还是见不到孩子的毛发,月娘不由问了一句:“还要多久?”
唐槿攥着我的手勒出血痕:“快了快了,等下个阵痛再用力点,就能顺出来孩子的头了。”
该上凤血种脉了,我正要拿刀在手上划下去,忽听大海大叫一声:“好多血啊!阿娘流了好多血啊!”
月娘立刻呵斥:“不要吓你娘!”
我和月娘当然看见唐槿留了很多血,从刚才的羊水最后流出鲜红的血水,唐槿登时脸色发白,喃喃道:“怕是大出血,孩子供氧不足,生不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月娘低身看了看唐槿身下的血,又仔细把了把她的脉,之前确实还好,可如果大出血的话,以唐槿的体力完全不能支撑到把孩子生出来。
我二话不说,割血喂给唐槿,故作镇定地开口:“那就再试一把,如果还是生不出来,再想想别的办法。”
大海立刻扑上来:“什么办法?你们想对我阿娘怎么样?”
我悄悄看了月娘一眼,只见她陷入深思,眼中荡起不忍,担心唐槿迈不过这垮,我拍拍她的肩头:必要时得下的去手。
月娘显然领会我的意图,就觉得这对唐槿来说太残忍了。
唐槿突然问了句:“摇姑娘,你想动我的孩子?”
我沉默着不敢答腔,月娘幽幽叹气,眼见唐槿面如纸色,连大海都意识到再等下去不好,我和月娘同时抬起手,她有移山搬海之功法,我有重塑筋骨之血脉,只等唐槿眼白上翻就动手,可她似乎坚韧极了,猛地鼓足力气,护住肚皮:“你们绝不能伤我孩子!”
我低声道:“唐槿!”
月娘不善劝慰,只能把大海拉到跟前:“你还有一个孩子,你想想他。”
以我们浅薄无知的经验来说,保大保小这种根本不算问题。
活着才有希望。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福利院的一个晚上,那晚也和今晚一样闷热燥郁,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去院子里透透气,结果苏涔也没睡着,正蹲在月色下摆弄小石子,我凑过去一看,每颗石子摆放的位置都很杂乱,最后却凑成一个“生”字,我很奇怪,想问苏涔摆成这样是做什么,他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今天是我妹的生日,也是我妈的忌日。”
周围晚风低沉,我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事,苏涔睁着又圆又漂亮的眼睛将他母亲难产选择将婴孩生下来,自己撒手人寰后,那么幼小的婴孩也在保温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他的父亲迷茫、痛苦、伤心、自责、发泄一阵,很快路遇新鲜的爱情将他抛诸脑后。他有时也会想,当初做选择的母亲是否为自己想过,哪怕是短暂的、温柔的一瞬,也足以将他拉回端正的方向,而不是没过两年进的福利院。
之后整整半年,我看到苏涔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心往事。只是不知唐槿会选择腹中的孩子,还是大海?
唐槿察觉到危险,在腹中胎儿和大海之间百感交集,我本想直接问她,突然转念一想,她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有她应尽的义务,也有她选择的道理,假如她真的想要素未谋面的孩子活下来,我这样问了反而让她痛不欲生,更在大海幼小的心上撒盐。
我抬头望向窗外,雾气中飘起了细雨,透过未合掩的窗棂吹拂到脸颊上,榻上的唐槿却像是闻不到这醉人的桂花香,只是撑着最后的力气,带着希冀的问:“二哥他,他还没来吗?”
我知道华林是深不可测的,他表面上不沾权贵,也不沾富贵,为离州出谋划策,但私下里和诸多势力都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几年前我就派人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在成为笼山骨童之前,是大回都清流一族,与万家实力相当,当年跟叶家一起深陷牢狱之灾,但没有叶家那么幸运,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