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你用心看过且自认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不过是一点皮毛。你会不会消沉难过?
不知为什么,今夜的月色分外通透,白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神情被月华氤氲得模糊一片,回王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脸上有着难堪和不知所措。
我虽然也看清了他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从白端回王都的那一刻,他的态度心思,让人越来越摸不透。
主棋者中,六出公子暗地辅佐年轻的离州少主,已经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了。而高居庙堂的人自然清楚,六出公子背后的身份,亦是九王爷回良端。
如今离州和王朝分庭抗衡,此时回归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白端回归已经过去五个月。
我曾思量着要不要找白端商量,毕竟王都乃藏龙卧虎之地,非头铁之人不可独身犯陷,能全身心帮助我的人,也就白端一个。
如果能结伴闯荡,一定很八面威风,狐假虎威。
可白端的行踪太难捉摸,他好像在潜心织就一张滔天大网,只等收网的那一刻。
这一刻,就是祭祖大典的今夜。
于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回王因嫉妒而构陷离州的丑事。
忽听坐席间传来几声极轻极稳的脚步声,只见一人头冠珠玉笔直走到回王面前,径自跪下道:“舅父,好久不见。”
我看到的只有他低垂着头,略微显露的鼻梁,有点熟悉。
白端让他抬起头,竟是在东夷城消失的华林!
华林确实清减了些,原本就不太合身的衣袍显得空空荡荡,本就挺拔秀气的鼻梁显得更加高耸。他的容貌不算姣好,只是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书生气,反而将长相衬得清雅而俊秀。我正看着出神,只听白端淡淡道了一句:“林峥表哥,你帮四哥做的那些事,都可以说了。”
我能看清华林闻言便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回王:“众人皆知,碧莲公子的死有蹊跷。主棋者中的碧莲公子李烬岚,十年前之所以遭傩教嫁娘算计,只因他想查清楚一件事。这件事是回王极力掩饰的,也是四王爷帮忙掩盖的。”
“什么事?”白端笑了一笑,语气依然温和从容。
如果眼神能成刃,那么回王死盯他的目光,几乎能将其千刀万剐。
白端在干什么?他在挑战君威,在触犯王权,在撕破用人血糊得严丝合缝的假象。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个小把戏,似乎显得拙劣而可笑,稚气而鲁莽。
“相形见绌”这个词头回被我参悟透,而我简直受宠若惊。
华林似乎和白端达成了某种交易,不顾四王爷投来的震慑目光,斟字酌句地道:“李烬岚公子和原先的离州侯爷景亦端是生死之交,景亦端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哥名叫景少端。很多人都知道,景少端和当时的滕家姑娘滕今月,皆师从简山。与他们一同拜入师门的,还有过去的成王爷。”
“给孤住口。”被触碰逆鳞的回王大声喝道。
“成王爷和景少端对滕今月都表露过好感,而年少气盛的滕家姑娘只为一人放弃仙途。”华林顿了顿,又道:“这人就是景少端。”
“住口!孤叫你住口!听见没!”回王怒极,带着歇斯底里。
“可成王爷,知道滕今月侠骨柔情,便假意懦弱,跟他们诉苦遭储君陷害,让他二人帮自己争夺王位。当时的滕家、叶家、林家等几个名门世家,先后被滕今月和景少端说服,为毫无臂助的成王爷倾尽全力,最后才斗败了当时的储君尚袁君。让尚袁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兄弟,也就是现在的尚候,会为了所谓的同袍情谊,在紧要关头,刺了自己一刀。只因在众人口中,这位成王爷实在是好,虽才华不算出众,但礼贤下士,风度翩翩,诚挚可靠,是个谦虚低调的善人……”
听到此,我立马竖起小耳朵,礼贤下士,风度翩翩?诚挚可靠,谦虚低调?
他说的不会是眼前目眦剧烈、忍着没掐死他的回王吧?
那可真是……我真心实意地说:“大善人呐。”
白端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四王爷片刻间冲了上来:“四哥可要想好,原本凭林峥的话,最多是造谣污蔑,而你如今迫不及待的搅进来,可就坐实了陷害主棋者的罪名。”
四王爷脚步一顿,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端微微笑着:“四哥急什么,听他说下去便是。”
四王爷知道从白端这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回王:“儿臣请求捉拿这个狂徒。”
回王正怒火中烧,见四王爷主动请旨,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准。燕统领?”
可燕小司分明听清了,却一动不动的,眼观鼻,鼻观心。
我恰好站在他旁边,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原来你始终是白端的人。”
华林看了回王一会儿,幽幽道:“舅父,我祖辈文官清流,只因识人不清,将你这只笑面虎捧上枝头,让你有时间伸出爪牙,对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
我们林家,还有滕家、景家、叶家和尚候,费劲千辛万苦辅佐的王,竟会是将我们抄家问罪之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舅父可有夜不能寐的时候,可曾梦见无数的尸山血海,将人缓缓吞没……我不止一次梦到过。
我阿爷曾说王上身份卑微,但体恤民情,会更懂得爱人。可阿爷等啊等,等到的不是一个崭新的王朝,而是旧的王朝的苟延残喘。王上登基后的所作所为,与先王无异,甚至与原先的尚袁君无甚区别。
王上允诺并描绘的蓝图,终成了海中蜃楼,虚如泡影!您答应的盛世,腐朽不堪!”
“可笑,孤的眼界,岂是尔等宵小之辈所窥探的!”年老的回王最后不甘道。
“父王的眼界属实高瞻远瞩,不如再说说景少端的事吧。”白端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隽,可他的目光深如渊,古井般毫无波澜,却又带着一丝怅然:“景少端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发觉白端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控制力,才在王都待过几个月,已经能牢牢操控围观的众臣视若无睹,继续吃吃喝喝喝,仿佛没看到回王和四王爷被逼到极境的窘态。
而夜色也渐渐深浓了起来,想来是秋天的时节,空气中压抑着夏天最后的放肆。
华林身子一晃:“景少端死于蛊毒——婆娑劫。”
“中婆娑劫者,会杀性极重,渐渐迷失神智,又称入了魔。景少端便这样背负了恶名,被世人逼死。”
我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白端被秋意浓的露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在心头缠绕不去。还来不及细想,只听白端的声音轻柔,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他的笑意微敛,就这样望我道:“婆娑劫是父王让人炼制的。父王想拿这种蛊害多少人……”
婆娑劫是回王炼制的话,那给景却下蛊的凤清,就是回王的人?没想到回王能在傩教安排诸多眼线,更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一直深藏不露着,想借机除掉这么多人?那我身体里的心魔呢,也是受到婆娑劫的影响,这几年杀性大盛?
原来早在几年前,老狐狸便布上了杀局。
我被震惊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面前敌意森森,却是冲着回王去的。
我忙施展身不缚影,闪身挡在回王面前,拦腰横飞一道剑气,只见天妃身盘贼稳,弯腰躲过我的剑气,而下一剑已然要劈开那盖住她所有目光情绪的面纱。
举剑而起,一声短喝,思尔剑劈砍而下,全身的真气灌入剑中,与她通身白光摩擦撞击,感觉到体内全所未有的力量涌动,冲击的力量流转愈发通畅与迅猛,我眉目一凝:“你是谁?想干什么?”
面纱似彩瓦般细脆而碎,如罩上一层晚霞。
我便在这层霞色中看清了她的眉眼,手中的思尔剑怎么也劈不下去了……
见了我,她没有丝毫停顿,而我怔愕非常,只呆呆的盯着她,想不起再次祭出思尔剑,便亲眼见她越过我,将手指送进了回王的心口。
她的目光中没有太多的麻木不仁,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般,澄清而纯洁,好似做了一件稀松平常不用想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