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在村子里肆意蔓延,滚滚黑烟顺着山风涌向山神洞。
我差点呛得背过气,强忍着不适,想把手从丰慵眠手里抽回。
回首时,他的眼睛满是伤痛,仿佛美梦顷刻间破碎般的沉重,令我目光呆滞,久久不敢看他。
今夜他即将成为我的夫君。我会是他的妻子,是备受祝福的新娘,也是阿父阿母引以为傲的女儿。
理智告诉我,别任性,顺应天命,才不会有伤痛。
可内心的声音却说,你不是落尘,你的名字是……
头痛欲裂,痛得我发出低低的闷哼声,丰慵眠倏尔松开手:“还疼么?”
眼下没有时间给我细想了,黑衣红裳的人犹如鬼魅般,转瞬杀至眼前,阿母护着瑟瑟发抖的落英,对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看见长长的火舌席卷了众人,我还来不及伸手,地面顿时龟裂,无数的人掉了下去,连同阿父阿母。
我几乎撕心裂肺的唤道:“阿父!阿母!落英!”
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带着熟悉又好闻的净水味:“不要看,你的眼,别看这些。”
可我怎么能不看!我的家园,我幸福的生活,我期待的婚姻,通通被这些不速之客毁了个干净!耳边有人在深渊嘶喊,如利刃生生剜痛了我!
黑暗,在这双纹络分明的手底下,显得静谧幽长。
丰慵眠对那人道:“你还是来了。你是怎么从王城突围的。”
那人淡道:“丢了只小猫儿,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找回。谁都不能拦我。”
“你对她还是这般不肯放手,哪怕知道她如果想起前尘,定不愿意与你有瓜葛……”丰慵眠的话让人捉摸不透。
那人闻言莞尔一笑:“即便她想起前尘,也是我心甘情愿。”
丰慵眠似乎为这番话愠怒:“少在这惺惺作态了,你如果心里真的有她,就不会在万年前,活生生把她逼死。素蓝,你成就你的威名与宏业,这些我都管不着。可你不该拿她做垫脚石。”
“我知道。”
“她当年不过是个小姑娘,一心想要报答你,才上了天。她已经想好,让我替代她,接任神将一职。她满心欢喜的要与你双宿双飞,你却在山阴地前逼她自刎!”
“我知道。”
“不管你记不记得从前,你都不该出现。让她这辈子,平平淡淡多好。”丰慵眠的声音透着股沙哑。我好像,听懂了。
“我知道。”他的手轻轻颤了颤:“流霜,我不甘心。”
素蓝?流霜?他们口中的“她”,又是谁。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饱受折磨,这不公平。
脚下响起惊天裂地的动静,我扒开捂住我眼睛的手,只见一头巨大且丑陋的怪物从地底钻出来,它的嘴巴里正咀嚼着什么,没等细看,丰慵眠和小狐狸同时携着我往后退。也就在这个时候,角端将酒壶劈头砸在怪物身上,怪物顿时张开锋利的牙齿,咬上了角端的背。
汩汩鲜血从窟窿里喷涌而出,浸透泥泞的土地,也洒在我脸上。
适逢新婚大喜之夜,角端破天荒的喝了不少酒,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头上的独角狠狠刺向怪物的腹部,将它顶翻过去,对幸存的村民喊道:“快进山神洞!”
我挣脱二人的钳制,拼命向裂缝跑过去:“阿父阿母!”
幸好他们及时攀住了岩壁,在夹缝中回应我的呼喊。
角端和怪物扭打一起,体力渐渐不支,被猛地摔到地上,裂缝被撕裂得更大了,阿父阿母抱着落英,显得身形渺小,又局促无措。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担忧无处安放,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如果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好了,如果我能有梦中少年将军的敏捷与威力,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母遭了难,而我,除了焦急之外,竟毫无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他们。”我费力地把手伸过去,甚至想过把心一横,闭眼跟着跳下去算了。
可我不能。我并非怕死之人,只是若还有一线生机,便不能轻易撇开生命。难说我这股不愿死、也不愿意苟活的劲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阿父阿母跌得不深,垫起脚刚好够到我的手,我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紧紧攥住一点点指尖,拼了命地,要把他们拽上来。
阿父仍是笑笑,阿母更是恋恋不舍的,将落英亲了又亲。
落英原本被我说得不再哭,但此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眼泪又无法控制的落下,她小声喃喃着:“不要抛下落英。”
“不会的。”我将大半个身子探进裂缝,抓住那点点指尖,就像抓住最后的、所剩无几的希望。
我其实比落英还不爱哭,总觉得虽为娇弱的女子,但不能让人觉得怯懦。更何况阿父是山里的汉子,有股子刚毅刻在骨子里,不容许我哭哭啼啼。
可事到如今,看着那点点指尖随着更剧烈的地动山摇,在不停地、慢慢的从掌心滑落,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眼泪登时夺眶而出,让我浑身疼得蜷缩着打嗝:“阿父,阿母……”
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地缝狰狞地张开漆黑的大口,阿母最后亲了亲落英,在黑暗彻底带走他们之前,使出浑身力气将落英抛向半空中,我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也不管下坠的风是如何割裂我的喜服。
恍惚间,仿佛听见阿母在说:“落尘,照顾好落英。”还有天下母亲的心愿,“好好活下去。”
我几乎要疼得晕死过去,喉咙间塞了千钧的哽咽,让我哭不出来,又发不出一丝声音。落英乖巧地躺在我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阿姐,阿姐,阿父阿母要去哪儿?”
她那还带着娇憨的嗓音,让我瞬间忘记身处何处,只是死死地抱紧她,泣不成声:“他们……会永远陪着落英……”
落尘,落尘,落了尘,离了根,还怎么能活?
“阿姐,阿姐,不要哭。”落英抹去我眼窝的泪,越抹越多,直到最后,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的身上落满鲜血般的花,在黑衣红裳的人眼中,成了指引幽冥的灯火。
“快,在那!”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我的心倏尔冰凉起来。
“别怕。”头顶风动,湛蓝色身影转瞬划过。
“有我在。”他的声音,那般云淡风轻,似从天边而来,又如汹涌洪水自心底澎湃而出。他托起我和落英,如支撑四分五裂的大地的柱石,救我于千钧一发之际,护我于山崩地裂的眼前,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敢不畏艰难的护住我。
下一瞬间,他催动体内的真气,竟出现在裂缝边上。
只是眼前的景象,裂石,摧山,角端和怪物打得不可开交。
角端是护佑村子的神兽,常年住在山神洞里睡大觉,显然没有怪物毁天灭地的力量,但它此刻已然恼怒的不行,被抓伤的疮口溅射冒着泡的熔火,将不少黑衣红裳的人化成了白骨。
丰慵眠安排好村民进山神洞,瞧见惨烈如炼狱的这一幕,也惊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角端吃力道:“把落英也带进去,本座快敌不住了。”
丰慵眠:“那你呢。”
角端大笑:“看守破洞这些年,本座也算解脱了。相聚有时,你莫要伤感,这傩教的泥腿子,本座定打得它爬不起来。”
丰慵眠沉默。
我把落英交给他,自己跳上角端的背,角端恼火:“快下来,你要做什么!”
角端的背很滑溜,我差点坐不稳,只得抱住他的独角,唏嘘道:“不是打泥腿子么,我帮你。”
角端没想到我会自告奋勇,笑声敞亮尚带着酒气,一个俯冲将怪物扬上了天。我被他这一举动弄得仰过去,但心里有股不愿轻易屈服的劲儿,教我凌空抱住它的独角,眉目一横:“说了,我帮你。”
那股子劲儿使我心肺皆一热,周身更是燃起莫名的炙热感。
“这是魔气?”角端惊呼道。
我不懂什么魔气,只知道这股沸腾的热,让人无法平静下来。
漫天银白色的虫子透体而出,纠缠上黑衣红裳的歹人。
我连呼出去的气焰,都是滚烫的,更别说,体内不加引导,便势如破竹的气流。我的世界有了瞬息的凝滞,好像什么也透不进来,满目是千篇一律的单调色,世界安静如斯,只有漫无目的的脚步声。
仿似不停的走下去,就能消磨内心的怒火。
我想阿父的背篓,想阿母的糯米饭,就算是不太爽口的排骨,我也会通通吃个干净,还有落英……
“阿姐!”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落英的呼喊。
我像从溺毙中惊醒的游魂,方看清周围堆满了尸山血海,而我浑身浴血,麻木不仁地站在人堆上,践踏生命。
“我怎么了?”那些猩红的血渍就像长在手上似的,不论怎么用力的搓,也搓不掉。
丰慵眠目光沉重的看来,他的神情比起昔日的温柔缠绵,更像是带着记忆深处的茫然和无力。
“这些都会过去,百废会待兴,荒地会崛起,尸骨也会得到安葬,等山阴地结束后,人们也能安宁。”是他的声音。却不像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