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端…”
他反复念叨这两字,薄薄的唇瓣弯起一抹淡笑:“甚是好听。”
我坐在泡桐树笑得很明亮。
自那以后,我便在叶家住下了,叶家双亲很少过问叶莫的事,不是对他不重视,是他们自始至终都相信,这个看不见的儿子,会别有一番天地。
而叶莫委实沉默,身上有股同龄人没有的从容。
他很善良,经常施粥救济的,因眉眼过于温慈,被人称作“小菩萨”。
在他嘴里的同龄人皆是正义热情的少年,全然不顾他们对他所做的那些个恶事。
他从不忍心叱责伤害他的人,也不会把愁苦抱怨给父母听,他的心是通透而良善的,不会因为身份的贵贱而分割成不同形状,也不会盲目地散发好意,去一味地迁就不可取的地方。
在我眼中的叶莫,除了练字念书,便是给穷人粥食。
有很多次的争抢,那些饥饿贪婪的人,划伤了他的手臂。他也只是笑笑,手里依然端着热乎乎的粥食。
我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打着一把白底桃花扇面的伞,看他在满眼疾苦中露出叹息,适逢残阳如血,他的身子被暖橘色的光影拥住,远远看去仿似人间的圣人。我揉揉眼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一二。
等施粥布善完,是他疲惫苍白的脸,他的脸上始终覆着厚厚的三尺黑绫,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叶莫抹了抹汗,找寻着我所在的方向,末了逸出一丝笑意:“你在等我吗?”
“嗯。”我试探性的伸出手,白底桃花扇下,有微凉的风轻轻穿过指缝,也有他坚定不移走来的身影。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和我一般高了,脸颊的弧度处在少年与男人的过渡期,棱角分明又皙白若刻。他和我并肩走在街上,不急不慢的步调,引得四周的人侧目而视。我是习惯了各种目光,自古道红尘多疾苦,却没人较真下半句:疾苦造恶徒。
久而久之,对我和叶莫的流言蜚语,飞遍了整座城。
时间飞快,在叶莫二十岁那年,叶府遭小人构陷,突逢变故,而他也从家中骄子,强打着精神,力挽叶家的狂澜。
叶家双亲没两年便去世了。同时,构陷叶家的小人敲响了门。
我一直不曾干预人间的事,这回我比澜依要明白,人间的疾苦有时候,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叶莫一声声质问陷害叶家的小人,他的双亲也曾宽容相待,为什么要在紧要关头倒打一耙,难道多年的交情都是假的吗?
那小人也真情实感地红了眼,攥着叶莫的衣袖不肯撒手:“小菩萨,您活得良善温慈,就原谅我一时糊涂吧。”
我颇感愤怒,叶莫哪里明白这世间的丑陋,那些得他施粥的人,才是躲在无数人背后,编排造谣他的人呐……
叶莫素来沉稳平和的脸,有了一丝裂缝:“原谅你?”
“小菩萨,求您睁开眼看看我的苦难,这样您就会知道,我所作所为皆是情非得已。”他这么说着,像是往叶莫柔软的心上,刺上重重的一刀。
那会儿我坐在长成参天大树的泡桐树上,只见叶莫推开痛心忏悔的那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我来不及追,便看见方才还哭得歇斯底里的人,瞬息收起忏悔的嘴脸,朝叶莫离去的方向啐了口道:“什么小菩萨,不过是个瞎子罢。”我倏然跳下倚着的泡桐树,把他吓得一个趔趄,“你、你是谁!”
我张了张嘴,笑容乖巧又温顺:“我啊,我是妖怪。”
那人声音抖得都变味儿了:“不、不关我的事。”
“我最喜欢吃恶人的心肝了。”
我上天之前在人间游历过万年,当时灵智未开,对很多事都不看重,也想不通。
但我一直对人类存有敬畏心,他们的生命微薄而脆弱,但能完成其他种族完不成的壮举,譬如始皇帝修建的长城,历经数代王朝而盛名的帝都,可他们同样也贪婪虚伪,不像我们做石头的憨厚。
我始终搞不懂素蓝的神魂,为什么在这一世选择做人,就好比有皇宫不住、要跑去山沟里修庙的济公……是不是平淡的生活过得越顺遂,就越觉得乏味?
叶莫淋了几天的雨,终于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回到叶府。
我很是担心他,没想到他这一走,如此久远,久到以为又要失去他了。他一回来便紧紧抱住了我,声音嘶哑:“端儿。”
“唔?”
“嫁给我吧。”
我问:“你是真心的?”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气息急促到碾碎我所有的猜想,我怕得到的答案和心中所想,有些偏差,更怕差之千里。几乎下一瞬,不等他犹豫着开口,我便答应了下来。
“好啊。”
后来想想,我也并不后悔。
比起原先是他的绊脚石,我当然不后悔做他的垫脚石。
成亲的那个夜晚,通红的烛光照亮窗台的纸花,我坐在床榻听着叶莫在外觥筹交错,而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我是神仙的体质,饿是不会饿的,只是闻到桌上拜访的鸡腿飘来的香味,味蕾一个劲地分泌口水,只怪他今晚实在墨迹,婚礼果然都是结给旁人看的。
百无聊赖之际,我偷偷抓了一把榻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股脑地往嘴里塞。等叶莫悄无声息地进门,我的嘴巴塞满了吃的,只见他拿起桌上的合卺酒,清甜的酒香满满当当地溢出来,我喉咙有些微微发痒,他顺势掀开了红盖头。
“端儿……你是不是饿了?”他本想抒发一下诗情画意,但听见我像个小松鼠似的拼命咀嚼,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我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委屈巴巴道:“还不是你回来的太晚。”
说完这话,我就有些后悔了。
我虽未经历人事,但跟着澜依没少逛风月场子,拜堂成亲之后应做的事,我也是有些眉目的。我比他大上万岁,像这种老牛吃嫩草的行为,该由我细心引导才对。我见他耳根子莫名涨红,觉得把小朋友吓到着实不好,为了表达歉意,我主动拉起他的手:“来,你坐。”
此刻的叶莫身穿红袍,素日半拢半散的头发已全部竖起,露出慈悲的面容和脸颊的绯红。
覆眼的三尺黑绫已经放到桌子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杯温热的合卺酒,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朝我缓步走来,掌心因紧张而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能透过温热的酒杯看见他清晰的纹理,宛若隽永深刻的诗篇让人目眩神迷。
我见过很多风花雪月的场子,只是每一个场子,都不如自己身临其境的动人。
白象牙的酒杯静静地停在眼前,只听一声轻笑,抬头是他灿若朝霞的脸:“你紧张?”
我被他这声笑弄得浑身发痒,挪动屁股给他腾出一块地:“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顺势坐在我身侧,和我肩贴着肩,我能感觉他的气息擦过我的头发,更能察觉他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都是第一次成亲,谁能知道啊。”我实话实话。
叶莫终于放声大笑了,他一直是沉稳内敛着的,除非要刻意亲近谁,不然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君子交情,我和他在人间共同度过了八个春秋,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未曾僭越,而今我们跳过了相恋的过程,直接步入了喜堂,怎么想都有些快了。
可跟我心怀不轨万年相比,这八年又显得那么缓慢。
我想跟他说,这场婚事不管他以何种目地提出的,我都愿意陪他走完这段艰难的路。
可话到嘴边,添了几分胆怯,没等我开口,他静静的道:“端儿,我会学着做个好丈夫,给你遮风避雨,也请你相信我。”
他竟然知道我心中惴惴不安着?
我舒了口气:“我曾听人家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自是信你的。”
叶莫将合卺酒递给我,我坦然地接过,正要一饮而尽,不想被他按住了手:“不是这样喝的。”
“唔?”我看着他举着酒杯,向我慢慢逼近,手臂环在我颈侧,落到我背后。我照着学了一遍,发现这个姿势可谓暧昧至极,他如清风般的气息就吹在我耳畔,带起鬓角那一缕不安分的碎发,我的唇贴着他肩头,感受到他的呼吸愈发炙热,也许是烛光太温柔,他用皙白若刻的下巴,微微蹭了蹭我的耳朵尖。
我的耳朵尖蹭的一下沸腾了,还未饮下手中的合卺酒,便咽下一口贪婪。
头脑也跟着晕晕乎乎的,就这样相拥着饮下合卺酒。
酒杯空了,他倏然捧起我的脸蛋,低下头,有濡湿的唇瓣厮磨舌尖,我本就口干舌燥的,猛地一亲,整个人都把持不住了,环住他的腰身,迎着他通红的脸,加深这一吻。
“还要喝吗?”一吻罢了,我摇头晃脑的笑着问他。
他眼中绽放璀璨的光芒,翻了个身,攥住我的双手,将我抵在床榻和他的胸膛之间:“以后,你就是我的妻了。”
那声音低沉带有磁性,转眼间将我送上云端,颤栗着,闷哼出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