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请您回答我——”面对维尔福检察官的质问,埃德蒙一时陷入了沉默。如果是1815年那个年方十八岁的小水手埃德蒙·唐泰斯,他会在这里大声疾呼“不管怎样,我不知情,所以我是被冤枉的!”。但现在他是1831年的基督山伯爵,他不仅仅见证了政治的风云变幻,甚至自己也已经是政治的一份子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伙同这位维尔福检察官,一起查办了“马尔蒙元帅叛国案”,并且将自己的老仇人、已经死去的费尔南搞得身败名裂,搞成了叛国案件的中心人物。正因为深度参与了这一切,所以他已经知道,在政治的世界里面,没有知情不知情,也不管无辜还是有罪,政治看的是结果,看的是“需要”,看的是谁更加能够掌握形势、进而控制话语权,然后来“定义”对手的罪名。因为船长突然病重,自己帮船长送了密信,上了厄尔巴岛还见到了拿破仑皇帝,那么自己就是波拿巴党派的“信使”,自己就在无意中,把自己绑到了波拿巴家族的战船上。毫无疑问,如果当初拿破仑皇帝真的赢了,“百日王朝”不仅仅只活了百日,那么有闲心的他,一定会封赏自己;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在拿破仑皇帝一败涂地,波旁王家再度卷土重来的时候,自己同样也将成为被清算的对象——哪怕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但为拿破仑送信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自己是无辜,还是有罪?准确的答案是:对一个波拿巴家族的法庭来说,不但无罪而且有功;但对一个波旁王朝的法庭来说,自己就是一个政治犯,“不知情”并不是什么可以用来辩解的理由。对于家庭纠纷、债务纠纷、乃至江湖仇杀这种案件来说,“正义”是一个明摆着的东西,是可以被厚厚的法律书所定义的东西,但是,当牵涉到最高的权力时,“正义”已经变成了非常模糊的东西了,全看立场而定。国民议会砍掉路易十六的脑袋是正义吗?热月党人砍掉罗伯斯庇尔的脑袋正义吗?拿破仑皇帝发动政变独揽大权正义吗?“正义”已经无法定义这些东西了,而是由这些事件产生的结果来定义何为“正义”。国民议会赢了所以用杀死国王执行了正义,热月党人政变成功了于是杀死罗伯斯庇尔执行正义,拿破仑赢了所以成了皇帝,他们就成了正义。所以,当按照维尔福所说,在“波旁王朝暂时赢了”的前提下,哪怕真的来了一个“秉公执法”的法官,那么他也必然只会按照波旁王朝的正义来判决自己。哪怕一个是完全公正的判决,他也逃脱不了“逆党”的恶名。在政治上,不知情绝不是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那几十年当中,多少人都被稀里糊涂地送上了断头台,他们的哀鸣又有谁在乎呢?维尔福不服气的就是这一点——因为,那个时候哪怕换个王党分子来马赛当检察官,只要发现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一定会“难逃法网”,因为自己已经是波旁王家的“正义”的敌人了,只要在波旁统治的国土上,自己就必须是个罪犯,而且罪无可赦。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也许会比原本好一些,会被送去流放,服苦役,而不是送到暗无天日的伊芙堡;但完全也有可能在清算当中被枪毙,或者被折磨死在流放地。这些东西,之前埃德蒙也和陛下讨论过,他自己在这几年的经历当中也有了许多感悟,所以他会得出和那个小水手迥然不同的结论——自己真的并非完全“无辜”。当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也正是借由“因为拿破仑皇帝送信而坐牢”,积累了自己的第一笔政治资本,然后被波拿巴家族的二代领袖当成了心腹,提拔到了之前无法想象的位置。虽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但终究自己也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回报,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命运抢走而又强送过来的,自己只是被命运摆布了而已。短短时间里,埃德蒙脑海中涌上了万千思绪,但是他并没有再跟维尔福检察官解释什么。论能言善辩,他肯定是比不过玩弄法律二十多年的维尔福,这里也不是法庭,不需要他进行什么辩论。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面前一脸不服的维尔福。随着婚约的签订,仇恨正在慢慢消散,但是“怜悯”或者“亲情”,那是不可能有的。“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某种程度上,您确实有理——但正是这种‘有理’,才让人无比的绝望和愤恨。”接着,他缓缓地做出了回应,“你是高高在上的维尔福检察官,你家世优越甚至连国王都知道名字,你还有足够的聪明,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法条,把看不顺眼的人送进黑牢……你永远可以一边坏事做尽,一边自称自己双手清白,你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一切就是这样理所当然,法律不就是为了保护您这样的老爷而创立的吗?但就是因为你们总是赢,永远赢,而且是‘问心无愧’地赢,所以世间的道德才会堕落到如此地步!人人道貌岸然却恬不知耻,趋炎附势又理直气壮,因为人人都看到了你们是如何一边作恶一边冒充无辜的!你们可真是好榜样啊,你们以正义和法律的名义,残酷玩弄了小人物的命运,轻易就毁掉了别人的一生幸福,你们把我从我的婚礼上抓走,让我和我的爱人永世分离,回过头来却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教训我,我并不无辜!”说到这里,埃德蒙略带嘲讽地笑了起来,“终于,有一天,那个被任人摆布的小水手回来了,这下他不再是个小人物了,然后……哎呀,满口正义的检察官终于发现自己做错了,自己需要弥补当年的过失,他道歉,他害怕,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发现别人手里的‘正义棍子’比他的更粗!好!既然您会假设,那么请容许我也来假设一下——请问,尊敬的检察官阁下,如果我不是基督山伯爵,而是一个可怜的逃犯埃德蒙·唐泰斯,在某天晚上,穿着破烂的义务惨兮兮地跑到您的府上拜访,陈述自己的冤情,哀求您为他做主洗清冤屈……请问您会如何做?是会好言好语地跟他进行辩驳,争论他是否冤屈,争论谁更加正义,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个危险的逃犯直接杀了埋在花园里,让尘封的往事干脆一了百了?”埃德蒙的质问,让原本一脸不服气的维尔福检察官,一下子语塞。在法庭上,他能言善辩,可以让无数罪犯哑口无言俯首认罪,但是在知道自己的底细、并且完全掌握了主动的基督山伯爵面前,他的所有花言巧语和巧言令色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两个都知道,杰拉尔·德·维尔福到底会怎么做。从一开始,这就和执行正义无关。他烧掉罪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顺带保护自己;把埃德蒙·唐泰斯关进黑牢并且关押十几年,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望和权势,如果那个可怜的小水手某天突然跑到自己的面前,那么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是的,你并非无辜,但我却早已经身处地狱。”最后,他只能带着满腔的不甘心,承认了事实,“现在,我已经在为自己的罪孽受罚,感谢你宽宏大量饶恕我的性命,我已经向最高法院和陛下呈递了辞呈,现在我就不再是检察官,也不再拥有任何权势了……我从此隐居闭门思过……但愿我走了之后,巴黎法院,还有这个世界,都能够变得更好一些……”“即使你隐退,你也并非一无所有,恰恰相反,你依旧还是诺瓦蒂埃侯爵唯一的儿子,是瓦朗蒂娜的父亲,你依旧是社会的上层人物,至少比那些被你玩弄一生的小人物强得太多太多!所以永远不要指望我会怜悯你,因为你不配。”埃德蒙毫不留情地抢白了对方,“当然,你并不是万恶之源,在巴黎、在伦敦乃至在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道貌岸然却又作威作福的维尔福都有成百上千个!让你消失在公众视界当中,并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可以去做出努力,尽我所能地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你,你将是我的参照物,让我时时刻刻能够提醒自己,一个人如果被野心和权势吞噬,他将会变成何等怪物,我绝不会变成一个这样的怪物。”“没想到伯爵大人看似冷峻,其实确实一个心肠火热的理想主义者啊……”维尔福苦笑。“如果一个人得到了这么多东西却心里没有一点理想主义,那岂不是太过于冷血无情了?是陛下、是这个国家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辜负这一切。”埃德蒙傲然回答,“没错,我知道自己力量有限,我无法把人间变成天堂,哪怕我坐到了首相的位置上,一定还会有人注定穷困潦倒、过着凄惨的生活,也会有冤屈和不公存在;但即使如此,我也可以让自己不去增添罪孽,绝不会仗势欺人,残酷地玩弄一个个像埃德蒙·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