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李峰从练舞室出来之后,一直保持着平静到夜里。
甚至于,他还有心细细地观着这些蛆虫与剪影。
蛆虫们人立而行,白白胖胖,在地上扭着朝前, 体内的脂肪鼓着, 几乎要涨破那透明的表皮。它们足有一个正常的成年人那么高,头部的位置是一张张惨白的死去幼童脸孔,冷冷的青铁色。
剪影们与它们则有一些差别。
剪影们是被塞在一个个等身高的人皮里,剪影是人形,但外表与其人皮并不一定匹配。仿佛被巨大的剪刀剪过,扭曲塞在那身皮囊里。全身上下都吊着一根根透明的细线,直入天空。
活脱脱像一张纸皮影戏里的人物。
蛆虫少一些,剪影多一些。与他关系亲近的几个人, 大多是剪影而非蛆虫。
其中,与表皮相差最大的是沈小萍。
她的皮囊是妙龄少女, 但是皮囊下却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身形的剪影。她身上缠着的吊线最多,似是以免她孱弱的剪影支撑不住皮囊。
李峰将整个世界的真容都收在眼内,一一打量。但他经历过木双双的示好后却这样的平静, 似乎让天空的月亮似乎起了某种疑心。
半夜,月亮遣派月光,一动不动地照在他们宿舍窗口, 似乎瞪着窗内的李峰;
夜空出使晚风, 徘徊在他们宿舍窗前, 似乎监视着屋内的动静。
那种如影随形的、被某种像世界一样庞大的巨大生物监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躺在不远处的舍友们是一条条巨型蛆虫,被月光照得通体发亮,黏液在表皮下咕噜噜冒泡。李峰面上却一派平静,毫无异状,缓缓和衣躺下。
在头挨上枕头的一霎,却觉枕下有异物感。
他只是动作稍稍一顿,翻了个身,拉高被子,闭上眼睡去了。
待夜深了,月亮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转开,月光黯淡下去。夜空不再盯着李峰,晚风吹着叶子远去了。
注视感稍稍移开了一些,李峰霍然睁开眼,目光清醒如雪,将手探到枕下一摸,摸出来一支钢笔。
他微微一怔:钢笔?为什么他的枕头下会有一支钢笔?
他没有把钢笔放在这种位置的习惯,因会染脏被褥。
将手在钢笔上摩挲。这是一支老式钢笔,不是国造的,应有一定的年头了。尽管笔身被主人保养得小心翼翼,但是仍旧有了刮痕,碰撞的旧痕。细细嗅去,甚至带着一丝硝烟烽火的气息。
李峰摩挲着这支钢笔,无来由地心底一阵温暖,暖流绕着他周身环流了一圈,头脑从未这样清明过,似有雾气从玻璃上被擦去了,世界一片清晰。
他摩挲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那些时常在他脑海中突兀闪过的、仿佛未卜先知的画面碎片:沈小萍的内衣事件、木双双.....根本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前尘。
他曾经经历过一遍所有的事情。
入伍。调到文工团。木双双。萧稻子。沈小萍。淮南儿。
卫生纸事件、内衣事件、他迷恋木双双,为她做甜饼,为她放弃参干培训的机会,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木双双却尖叫着逃离了他的怀抱,然后,李峰被打成流氓,一夜之间从标兵变成了坏家伙......被打发出文工团,调回工兵营,然后上了战场。
他在战场上求死,只为成为战斗英雄,从此被木双双歌唱......
那一天,李峰靠在早已损坏的汽车边,浑身血迹斑斑,炮火在他身边如烟火般歌唱鸣奏。
他面色发灰,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在心里想:只有的当他死了,那个名叫木双双的歌手,或许才不得不歌唱他吧。
他希望以他的死,在她心里留下至少是一个英伟的余痕。
硝烟味弥散,如死亡的味道。
他的体温渐渐冷却。
当他垂危到准备自我放弃之际,却听到耳边传来了极为凄厉的喊声:
“你根本不是好人。你不是!”
那呼声惊醒了他。垂死的李峰见到了一幕又一幕的似乎穿越时空而来的画面:
样式新颖的民楼顶,粉色天空,风呼啸。
名唤李晴的中年女子步步行来,黄昏已至。钢筋水泥土铸成的高楼林立。
她恍恍惚惚站定。
淡粉的雾气在高楼间涌动,莫名给人以春风和煦之感。
她却定定的,似乎隔着一层世界,在望着李峰,厉声高喊:
“你根本不是‘好人’。”
“你不是。”
“不是!”
...
粉红色的药丸被塞入口中,名唤吕平的男子沉在浑浊朦胧的水波之中。
“想我放你女儿一马,放你家人一码,你就去死吧。算我求求你,好人就该去死。”耳边回荡着呼声。
冰冷的河水涌入口鼻。
河面上远远传来女儿的呼唤声,河水上飘着一层薄雾,粉色。
手晃动,挣扎。窒息。
意识陨灭之前,吕平逐渐扭曲的面容,对着那控制着自己身体的东西,也仿佛穿过粉雾,对着李峰闪过最后一丝痛苦而警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