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生被押到刑场时, 已是清晨, 天微微亮。
但光线仿佛被无形的乌云攫住, 隔在遥远日边, 落不下来。
故此,天地间的一切色调都是灰扑扑的、黯淡的,如白日并未真正降临。行人的匆匆形色、鸟的叫声、花的模样,都如一道剪影, 仍带夜的蒙昧。
道路两旁, 聚集了大片听说有杀头的热闹可看, 故而聚集过来的老少。
他们的身形都隐没在黯淡的天色下, 望去, 如熙熙攘攘的灰潮。交头接耳的私语汇成了潮水声。
在灰暗的天地间, 唯独贾生身上是色彩分明的。他迎着黯淡人间,一步,并一步, 身戴枷锁, 穿过两侧灰潮,独自走向断头台, 走向悬着的闸刀。
断头台上陈旧的血迹凝结成一块块黑斑。闸刀锈迹斑斑。刽子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侧。
不远处的审判台上,监斩的官面目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声音却居高临下地传来:
“犯人还有甚话要交代亲朋好友,就快些交待吧。”
贾生站在断头台上, 望着台下涌动的灰色“潮水”, 他们都在热切地等待着看临死前生离死别的好戏。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
贾生笑了笑:“我没有什么亲朋好友。”
潮水涨落, 潮声切切。人们发出了听不到大戏的唏嘘声。
贾生却道:“但是我却有一言,要与在场的各位,要与丰朝的父老乡亲说,也与台上的各位大人们说。”
贾生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台下的“灰潮”一霎时静默下来。
人们鸦雀无声,注视着他,稀奇地想听听这个敢于冒犯君王的犯人,要对他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说些什么。
“你们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贾生说了第一句话。
伴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显出一副异象:
那是面黄肌瘦的平民、贫瘠的土地,举起义旗的衣衫破烂的人群。以及......缩在王城中惊恐的李朝老爷们。
景象清晰得连那些过去贫寒交加的平民们身上瘦得乱晃的皮,都照出来了。
连义军扶起被贵族的马践踏的平民,分给他们粮食时,义军们的旗帜都一清二楚。
无论是监斩的官还是围观的“灰潮”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惊异地瞪大双眼,却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眼前的这幅异象,描绘的正是过去的故事。
人群中有不少曾家境贫困,饱受李朝欺凌、暗中为义军递过水粮的老年人缩瑟了一下,面露尴尬。
一位老人在人群中喃喃自语,回答了贾生的第一个问题:“我们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是丰朝了。”
贾生听到了回答,于是,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们知道自己的现在吗?”
天上的异象随着贾生的问题而不断变幻。
李朝的老爷们匍匐在地,神祗天降。
祂伸手一指,老爷们就变做肥硕的大鸡们,餐食人类。
随后,嘴角尚且淌着腥臭血迹,就摇身一变,自称丰朝,带着神祗降下的大批人马、金银、粮草来了,带着秘术来了。
为了能吃到更肥美的人类,也为了祭祀神明,丰朝的统治者们根据神明的指令,建立实则为养殖场的农庄,以人祭的血腥之术,考宰杀外来人和一些“没有用的”人,催熟稻谷,养活农庄里的人类。
每当这些人类被养得足够肥美,便被选中一批强健的年轻人,到贵族们家中去,变作口粮,被剖腹割肠,被群鸡餐食。
画面一转,人被鸡群餐食的荒唐画面后,却是那吃得流油的肥鸡们被褪毛煮在大鼎中,连带着它们腹中尚未消化完的人之血肉,一起被青铜的女神像张口食用。
国富民安,都建立在无穷尽的血腥之上。
壮年人的眼神却开始飘忽,不敢和自己的子女对视。他们显然知道每年被选走的子女们去了哪里。
但是,没有了一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孩子。何况如果家庭不富庶,连其他孩子都养不起了呀。
有一个壮年男子站出来道:“这地这么贫瘠,不这样,怎么活?”
其他人都默然,默认了他的话。
他们回答了贾生的第二个问题。
台上的监斩官终于从这样古怪的异象里回过味来了,他尖叫,又心虚——他也是某一家的族人,人皮下是一只短尾巴的瘦公鸡。
它叫起来的时候,连掐着嗓子装人样都忘了,声音嘶哑颤抖:“‘喔喔’——‘喔’,抓住他!杀了,快点杀了!这是个......这是个妖人......假的......都是假的......”
但它看到了台下那些构成了“灰潮”的灰暗影子们,抬起了一对对的眼睛,那些眼睛中许多的许多,在天地异象下,竟然同它一样的飘忽、心虚、忙乱。
它便奇怪地心下一定,不知缘由地长出一口气,又有些失望地镇定下来,重新掐起了嗓子,装起了人样。
贾生的眸子却黯淡了片刻,但是他仍问,望着那些青年们问,问了第三个问题:
“你们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天上的异象随着他的问题再次发生了变化。
深宫,长明灯前,有一尊青铜材质的女神像。
祂头戴七道尖芒冠,目视前方,右手向天高举一火炬,左手捧着一册纸,脚下踩着打碎的手铐、脚镣、锁链。
但是女神像的头顶,却有一道黑气,向上一直延伸,如一根脐带,一直延伸到虚无之中的高空——那里黑云滚滚,黑云里有数不清的诡异眼珠,这些眼珠注视着四面八方,普天之下所有的土地,丰朝只是祂们关注的其中一小块罢了。
这是一个被黑气笼罩的庞大的妖魔鬼神之国,也是女神像的故乡。
而女神像正是妖魔鬼神之国分出来在丰朝接受祭祀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