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笼盖四野。
……
土塬密林之南，百余步外。
刘光世望着眼前密林，像是在望一只看不清细节，只见轮廓的乌黑巨兽，这巨兽似是张着血盆大口，只等他自投罗网。
一刻钟之前，尚且能隐隐听闻林中的交手声、兵刃击打声、呼喝声、哀嚎声……到得如今，除却雨声震耳、林中枝桠哗啦，再无其余声响。
“刘观察！”
在暴雨中枯立近一个时辰，崔诗的耐心消耗殆尽，他白胖的脸颊亦被雨滴打得乌青：“一个时辰前，你说不急，待吴子厚接战后我等再入林……半个时辰前，你说安心候着，待林中争斗正酣时，我等突兀闯进，定能将赵不尤吓得魂飞魄散，本官等得……一刻钟前，你说听战声稀落，想来赵不尤等人已然伏诛，四百精锐足矣，只管在此仇等吴子厚捷报……如今又是怎样，还等？！”
刘光世的脸颊不住抽搐，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照理说吴子厚明知他在此处，无论战局如何，赵不尤等人跑掉几个，乃至于赵不尤逃脱，总该有个说词回禀的，如今不声不响是个甚么主意！
可争如崔诗所言，亲身入林，刘光世一百个不愿意。他是何等身份！耀州观察使、鄜延路兵马钤辖，日后闭着眼睛的节度使，使相级大员，怎能亲临险境！
哪怕笃定万无一失，也是不成！
想了想，刘光世招手唤来一名士卒，指向土塬：“你去探探，里边是何情形。”
崔诗哼了一声，倒也不再纠缠。
很快，那士卒便钻入密林，其时赵不尤正在林中补刀，听闻声响，他陡然抬头，抬手令身后几人藏好，只待士卒走到近前，李宝突然撞出，将他摁倒在地。
过得片刻，这士卒站在密林边缘，高声呼喊：“观察大人——赵不尤已然授首，只是万仞加身，已不成模样——吴将军请你入林——”
刘光世皱眉凝听，隐约听得明白，只是不待他招手唤那士卒回来，其人竟转身回返林中！
“入他娘的邢三，定是那赵不尤带了好物件，油水十足，直贼娘的忍不急去抢！”
邢三是刘光世贴身亲卫，但凡抢功夺利，吴子厚也要让他几分。
崔诗复又冷哼，甩掉身上雨水，当先向密林走去。
林中，李宝扛着邢三的尸首，哼哧哼哧爬上大树，而赵不尤，正站在同一颗大树的另一条枝桠上，眺望林外。
将尸首放好，李宝站定后问道：“你方才补刀，便是在找这观察使刘大人？”
“还有崔诗。”赵不尤随口应答。
眼瞅着对方便要入林，李宝压低了声音问：“敢杀不？”
“他敢杀我，为什么我不敢杀他？”赵不尤偏头说道，“早说了，此番要将西军杀怕，让他们想起我便心生忌惮……连个观察使都不敢杀，有脸说这话？”
李宝憨厚笑道：“听你的！俺又不懂……”
入得密林，望着熟悉的面孔尸横遍地，牛皮靴在血泥中艰难行走，刘光世的脸色愈来愈难堪。他强忍心中悸动，不住喝骂邢三姓名，后来更换作呼喊吴子厚，战战兢兢朝前走去，直至望到了吴子厚与邢斌的尸首，霎时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与崔诗相顾而望，呆若木鸡。
身后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崔监军……刘观察……在下赵不尤……雨中苦找，让二位受累了。”
两人急遽转身，赵不尤正拎着刀笑吟吟地望来。而在赵不尤身边，一条雄壮的汉子正捂着一名队伍后方士卒的嘴巴，几乎将其从地上提起，横刀割掉了半个颈项，随后，壮汉轻轻巧巧将士卒放下，起身正欲再捉一名过来，哪知大家竟都在看他！
壮汉不禁赧然，笑得憨厚而又羞涩……
到得此时，随刘光世入林的百余名士卒，入眼便数得清楚。
刘光世骇然跌坐在地，血渍污泥沾染满身，他却毫无察觉，只是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赵不尤的伴当杀掉其余士卒，而赵不尤更是抬手将直刀推入崔诗胸口，随后拔将出来。
“你……我……”
刘光世拼命转动一片空白的脑袋，正欲竭力组织言词，赵不尤却毫不理会，笑着走到他的背后，一手抱头，另一手将刀刃放在刘光世脖间，稳稳地划拉过去。
本是所谓的中兴四将之一，七王之首，鄜王刘光世，提前二十年整，以观察使之身，死于白沟河南，时年三十四岁。
而行凶者赵不尤，赫然连“中兴四将”这个词也不曾听过，遑论“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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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