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苓和三哥,应该愿意留下相伴。老师若愿,纪平若能在霁都保住性命,他和纪齐,我都可以给你送来。哦,还有师母。老师可尽享天伦。”
纪桓敛着远如青山的眼眸看着他。“君上与二十岁时,大不同了。”
顾星朗维持着很淡的笑意,“朕二十岁时,与十四岁时也不同。十四岁时,与十岁又不同。这是应当,光阴之力。”
纪桓摇头,“君上二十岁、十四岁、十岁时,说给选项,就真的会让人选。”
至少得有两个,才叫选项。而方才顾星朗只给了一个。
“君上已炼就至尊之心了。我们,还是晚了。皇后殿下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放弃规劝。但——”
“不要牵扯她。”顾星朗的笑意隐去。
纪桓默了默。“君上带了多少兵马?”
“同老师一样。”
纪桓青山般的眉眼终于出现震动。
他保持着盘坐姿态,保持着肩平背直,转头,仰脸,前后左右地望。
顾星朗配合抬手,那些脑袋便一个个从包围河谷的山坡间露出来。
纪桓又保持侧望之姿许久,笑意浮现,“一样,一样,确实一模一样。”
顾星朗眼瞳黯淡下去。“这太厉害了,老师。这是我二十四年来所遇最好的攻心之术。一年半的时间,反复试探推敲,我还是不知,应该信谁,可以信谁。”
“并非此术高明。这就是君王死症。你不能尽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一旦告诉你所有人都可疑,满朝文武便都成了你的梦魇,噩梦之魇。君上勉强择了柴瞻吧,若为师告诉你,他也是呢?”
顾星朗倒不因此话低落,只继续黯着眸子笑了笑,“这却不意外。朕的皇后将三哥带回来,便已经推断出、且告诉我了。”
“皇后殿下真是智绝,与君上良配。”
“方才我同三哥说,只有五分胜算。老师你呢?”
纪桓又看了看四周山坡,“沈疾?薛战?还是两人都来了?手下兵马各自多少?”
“都来了。各一百。新区大败,只剩这么多。”
纪桓便当真按着数目仔细算了算。“那为师的胜算,有七成。”
顾星朗展眸南岸,“村民们都会帮忙?”
“黎鸿渐站在那边。”
“老师的三成不胜,算的是沈疾还是薛战?”
“薛战。薛家不是。”
顾星朗长长吐出一口气,“已经这时候了,还请老师告知。”
“纪,柴,檀,崔,肖。”
“老师真信预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依据,理想还是私欲,预言还是预谋。
“将信将疑。”
“所以理想私欲,预言预谋,相互支持,相互利用。”
“纪氏已经走到一族之下的顶端了。无论有没有预言,你我师徒都是读史数十载的人——规律如此,为免倾覆,只能继续往上爬,或者将顶端那一族,拉下来,才有延续繁盛的可能。只要忠诚便可永享繁盛,君上,事已至此,臣也想问你要句实话:会么?”
因他提及读史,又言规律,顾星朗下意识翻阅脑中浩瀚典籍。
“君上不用找依据,只以你为君十载到今日之心,回答臣,会么?在臣为相两朝、门生故吏遍天下之后,纪氏只要不反,便可永享繁盛么?”
顾星朗可以立时作答,却仍不死心,还想找找依据。
发现真的不可能,从无这样的先例。
“老师若肯放手,放掉一些,不执着于让纪氏始终繁盛如今时,而让柴,或崔、肖,任一世家顶上这第一高门的位置,繁盛便可延续。古往今来许多家族,都是这样自保的。”
纪桓呵呵笑起来,“这是君王之心,君王期盼!将朝野众生握于掌中,今日抬这个,明日压那个,是以皇权稳固,代代延续。所以为师说,不好,此制不好,无妨试试新制!”
“老师不愿放手,要维护家门尊荣,与君王之心难道不是一回事?”
纪桓止了笑,缓点头,“一回事。臣并不否认私欲。私欲与理想,相互支持,相互利用,君上总结得甚好。”
“老师认输吧。就在这里颐养天年,朕方才之言,依然算数。薛战不是,那么朕的胜算有九分了。沈疾在我这边。”
兵马一样的意思,一模一样的意思,到此刻已经完全明确——双方所依仗的实是同一批人,胜负之分,在于人心之向、最终之选。
“可他的族人,在为师这边。”
顾星朗没理这句话,站起来,重新撑竿往南岸划。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两番渡河,当奈公何!”他站着挥竿,竟愈发娴熟,口中高唱,却是改了词自嘲。
划来又划去,当真两番渡河。纪桓面露异色,旋即释然,看着顾星朗长身玉立神采奕奕,忽慈声:
“直接决胜负吧,孩子。”
注:公竟渡河四句,汉乐府《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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