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冬夜浓,竞庭歌策马往金玉驰,很快扎进一整片褐甲崟兵。
车在队伍居中,阮仲在前部,竞庭歌极目眺了眺,暗忖那倒霉家伙怕是真没看见顾星朗上车?
不会。哪怕他自己没看见,总有兵士禀。就像此刻,她披散着头发一身银甲穿队伍,人人都知她是谁,人人都默契相让,也必有人上前禀。
她再忖半刻,一转马头直直朝阮仲的青駹马驶去。
“顾星朗大摇大摆上了金玉驰,崟君陛下倒不管。”
已经是后半夜,阮仲却似无倦意,目色极远落在前路雾霭间,看不出情绪。
“陛下不会就此放弃了吧?”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然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恼了啊。”竞庭歌抿嘴笑,煞有介事点头,“是该恼。可话又说回来,我不诓你,你就不会走到今日这步了?”
阮仲不答。
“不会了么?”竞庭歌不饶,转头亮着大眼睛看他,“成为国君,与顾星朗势均力敌,不及躲在梓阳城锐王府碌碌一生?”
“所以我该谢你。”阮仲顺此话接,面上却更淡如关外雾霭,“凭一个空中楼阁般的谎促我改了命途。”
竞庭歌不在意对方言由衷否,握着缰绳不自觉挺直腰背,颇自得,“客气。看陷在泥沼里的人一步步踩上云端是我平生所好。这话从前跟你说过吧。”
她也眯眼越过重重兵甲看夜雾,
“无意冒犯,陛下莫恼。我自己也是泥沼里的人,也想上云端,受万民景仰被万世铭刻。你比我容易太多了,你是男子,且所在泥沼就在云层下不远。阮雪音次之,劣势只是身为女子这一层,可她没有上云端的心。我最麻烦。”
显然没说完。但她停了,再起话头时撇开了关于自己的话:
“我们三个很像,都不活在那个热闹人间。哪怕如今步步踩云梯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到了至高处,比如你——老师说人是不会真正改变的,正因为过往从不白费,我们才是今日的我们。我们三个是一种人,顾星朗、慕容峋、纪晚苓、顾淳风,他们是另一种人。”
褐甲的崟军渐缓,越来越远,留得阮仲与竞庭歌静声相谈。
“很气吧。我看了也气。”对方持续不作声,她只得继续。
阮仲知她是在说顾星朗同纪晚苓那一抱。但他不信她气。
“她也不好过,我确定。”
是说的阮雪音。阮仲凝神。
“她只是不说,不表现出来,不对顾星朗承认更不会为此发难。但她会退。今日她就悄往后退了一步,以后每发生这样的事她都会退,直到退得足够远,远得应该离开。”
竞庭歌收视线,垂眸轻抚那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棕马头上冰凉的鬃毛,
“太聪明的姑娘都骄傲,太聪明又形单影只的姑娘更是近乎病态的骄傲。”
且薄脆,孤独造就了她们的强大和薄脆,无论这孤独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承受。
“可惜少有人懂。尤其男人这种蠢物。”
阮仲无法对这句明目张胆的骂生怒。
他知道她不止在说阮雪音。
而早先关于一种人与另一种人的划分,似乎让他在此刻不那么显得蠢。
“顾星朗生在长在那个热闹人间,人不会真正改变,所以他不会丢弃来自那个人间的一切禀赋。而阮雪音的聪明会让她从今日这一抱里看到无尽可能,顾星朗和纪晚苓的可能,从前与来日。她也许真的不介意这一抱,能用智识慧心从情理上完全说服自己,但她会不断学习、领悟、慢慢接近人与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真相。”
她复扬脸望稀月残星,
“聪明人总是活得折磨一点,不费多少功夫就看到了更远的图景。又能怎么办呢。”
阮仲确定这句话里不是自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