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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穿着睡袍翻着报纸,扬声器里谈起的面包之香让他也有些想念蒜香面包的味道。他到底没有让阿福去做。
他记起了那时莱纳手臂上的伤,她说是惠特克做实验划开的。他当时就想就算再下手没轻重至于划得那样深么?可问题还来不及求证她就已经一走了之了。
她的欲言又止,他的未及发问,和千万般眼神里彼此暗藏的心事,最终落成今日的不明不白。
她莫名得来的伤口,他意外求来的解药,还有那张娜塔莎和他自己分明亲眼看见而今却不在了的相片,是真心,还是又一番的手段。布鲁斯已分不清楚,不想分清楚。他自始至终认识的也许从不是真实的她。可真正的她是谁?谁又是她?这不是一个看起来那样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同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布鲁斯·韦恩是谁,蝙蝠侠是谁,他又是谁
报纸上千篇一律的新闻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下定决心要断了因果的九头蛇女间谍曾经的一言一行却挥之不去。才多久?感觉已经太久了。
是多久之前?同样的问题,一桥之隔的纽约,沐浴在顶楼倾斜残阳里八风不动的莱纳也在问自己。套头衫下纤瘦有力的小臂绷紧,仿佛肌肉还残留着近乎剜骨痛楚的记忆。隔着一层松松垮垮的奶油色袖子,好似寻常。
那之后她去过咸湿的港口,度过极地的寒冬,也涉足过荒芜之地的黄沙万里,一如幼时不停转换的场所和穿梭过的风光无限,她从不停留,过眼既忘。不存在的落脚处,找不到的栖身地,那才是她的人生常态。本该是。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生活像是被规整分成那之前与那之后。她开始会在凌晨醒来的窗台,看着街上的空无一人,想着自己亦是孤身。宽敞的床上,没有睡痕的另一边仿佛总提醒着她缺了什么。明知不该去想,不能去想。
迈克尔敲了敲桌面,他有种奇怪的直觉,这个用一脸无所谓看着鹰眼的女人其实在走神,哪怕她的眼光没有发散。
他猜对了,但他不会知道。
突兀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带着些困惑在记忆里寻找擅长射箭的特工先前问的问题。他问了什么?一时被自己的思绪打断,她竟有点迷失。哦,对了,他问她假装有意思么。就好比问以搞笑逗人为生的小丑扮怪有意思么,问一个掩藏在假身份中前行的间谍假装有意思么本身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世间的路多是曲折,蜿蜒穿行在树与树间,隔了一地枯草和溪流,等到了树林彼处再回头,又如何在朝夕难散的薄雾中找到来时的方向。
“怎么就没有意义了?”她那样反问,“若我如你所言,位高权重,自免不了一番假装叫你低看我的价值;若我并非你臆想中的骨干,就更该狐假虎威,叫你看不透不敢轻举妄动。”
她越云淡风轻,心里越自嘲懦弱。她到底没有勇气回答问题本身,即便在心里。不可答,不能言,不该想,怕是将如雨季决堤再无从收拾。
莱纳的话让鹰眼一时哑口。她故作的巧妙是句大实话,作为被俘的特工,摸不清的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终止不了的审讯才是最好的自保。
“可你还是忘不了他,对么?不管他是谁,他在你的心里已超越了任务、得失、筹码、利益,你在乎他因为他是他。”面包的余香里,27号恍若与出世不久的幼女谈心的老父亲,“我并不知道在意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连命都不顾的程度。我曾以为我很喜欢卡伊纳,以为没有她我就过不了余生。可是这二十年我熬了过来,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活成了你们口中‘幸运的27号’。那天你那样说我,我并不生气——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知道如果重来一遍、就算提前知道真相,我也做不到向她为我那样豁出性命去救她。我永远迈不出那一步,我很懦弱,很胆小。”
迈克尔直视着莱纳的眼睛,真挚得、恬淡得。隔了几天?再谈起十余年前的旧伤疤,他已放下了初被捅破时的挣扎、羞恼,他已坦然和多年的愧疚共处。
也许他并不是她曾以为得无用。她那样想。冬日将被埋没的阳光最后一抹余韵落在他眼里,滚烫得似能把人灼伤,好比雪原里行将冻死之人大限之前感觉的不是极冷是极热。滚烫到灼心的错觉。
他说要有多在意才舍得连命都赔上。可是几管血要不了一条命,她也没打算为布鲁斯或任何人搭进性命。她还得活着,必须活着,还有太多的待办事项、太多的必须完成。
她在他的步步紧逼下神情未变,独自己知道看似放松搁在桌沿的手臂,血肉是怎样不安得意欲冲破皮囊的束缚。可他叨叨地仍没讲完,“是你给了他药、是你瞒天过海偷偷救了他,这样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又或许于你,这不是表面的简单?”
“我有时候搞不懂你们,明明最该不带偏见查证推理的人总是被臆想牵着跑。”她听到自己笑了一下,但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出其中的无力,“你说是我给了他药,假设我果真有避开耳目和审批、昧神欺鬼偷走珍稀解药的能力,你有没有想过,今时今日我又怎会手足无措地站在你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