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风山南边山脚下,向南微微倾斜的宽阔道路给群山包围的山鸣县城舒了一口气,道路两侧是排列纷杂、寸叶不存的白杨与一些垂柳,时常有枯黄的蓬草在道路上被风追逐着,再向南十几丈远,便是正在破冰而出的缠河,冰层断裂的声音响起,河水争先恐后的冲出,唯恐自己慢一步便被再次冻结,离冰川彻底消融的时日即将来临,但谁又肯寄人篱下,自由终究是好的。
李进策马奔腾,道路冰冻几尺有余,马后只是被铁蹄撅起的一些块土,耳边的树语和河边的欢腾他无半点倾听之意,就连眼前的场景也不是正前方所化,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涌起而又消失,而不灭的却是当年的豪言壮语。
不一会儿,柳清和白展便尾随李进的步伐纷纷赶过来,看着并无半点着急的意思,二人有说有笑,说今天的转危为安,谈未来的儿孙满堂,笑李进的官心不稳,讥李进的久逢凡尘。
酉时二刻,山鸣县城与周围的几个村落都知道了朝廷赈灾到来的消息,和前几个县如出一辙,匆匆赶往县衙领取粮食的基本都是疯癫和大哭之人,而他们的家中之人不是尚有一息就是早已离世。积雪开始消融,能活下来的都活下来了,短暂的悲伤后只能重新振作面对生活,谁又能摆脱这种循环,就像天空上的太阳一般,不仍要来来往往吗。
像是听见了下方人的内心诉说,天一会便黑沉下来,太阳不知是惭愧还是其它原因,早已不见了影子,只留下西方边界的微弱亮光,而旁边早已待命的晚霞几下就将其扑灭,顿时漆黑便开始弥漫。
游府的宗祠内,烛光闪烁,高塔一般形状排列的牌位中,一尊牌位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而盯着他的人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想从中找到答案,找到解脱之法,跪在厚实的四方蒲团上,李进内心是如此的不安。
本以为自己进了游府便会嚎啕大哭,可初到游府门口便破烂的大门震慑,匆匆进到府中,迎接他的也只是游文远跟游六,一问才知游府已经衰落至此,家丁早已四散逃离。李进还未走几步,游雪便从后院右厢房中走出,打量着已经快六岁的游雪,李进心中的惭愧羞愤终于减轻了一些,至少老师的后人还活着,又问了游雪一些问题,见其对答如流,丝毫没有见生人的扭捏,李进心中更为舒畅。
去拜望了病床上的游叔,与其寒暄了半个时辰,听到游六叫其吃饭的声音,李进这才出来。饭桌上,李进将所有问题一一详细询问,就差将游府的产业账目书单过目一番。“贼人也敢如此!”李进恼怒不已,没想到游府产业凋零如此之快,于是便命令随从叫柳清和白展过来,想讨个说法,只是随从还未出门,游文远便将其拉住,好说歹劝才消了李进的怒火。
夜半,本应是熟睡之际,可李进却悄悄一个人来到了宗祠,睡前人多,他本已参拜过一番,可久途后的安逸让他有些放松,直到辗转反侧一番,他才发觉自己竟然也逐渐变得跟柳清和白展一样麻木,短暂的安宁使他都有些忘记了赈灾时的场面。
冰冷的尸体一个个在他眼前划过,随后便是一座座土丘隆起,使人不寒而栗,他突然觉得麻木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存在眼中这种场景,内心也会安稳一些。可他终究是初心还在,从官时间也不长,与一些入仕四五十年的老怪相比,他仍旧是年轻的,奋力起床摆脱暖被,李进披上外衣便来到游府宗祠内。
虚掩的大门时常有冷风灌进来,李进在麻木与初心间做着选择,他盯着游尘的牌位,想从中找到答案,可牌位是不会说话的,他开始回忆游尘的生前所讲,为民为世的大理不断被他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老师,您平生所教所讲我皆已想起,可对此时的我来说并无益处,当初之初心本意已逐渐逝去,我不知前路如何行走,又或是随大流奔逐向前。”
李进起身向宗祠门口走去,口中却仍旧不停。
“一路前行,穿越各个郡县,百姓不知母官、不知为帝者是谁,可却卷进这帝王事中,成即帝王功,败却众生摊,这是何理?”双手握拳,李进不知何处发泄。
“西南本就少路难行,得不到好马也罢,我临走时,只是一纸文书,竟然不给寸银半人,这又是何理?而我车马止处,官员无不携银相赠,难道这粮不能用之换来?”
“入郡之时,路过官道,马车突然颠簸,我还诧异,这平整大道为何如此,下车向后看去,原来是一些凸起的土包,随从大叫一声,细看我才知是一大堆被冻死而变僵硬的尸体。”
李进站在宗祠门口,向着天空看去,没有月明高照,更没有清澈月光,只有一片漆黑,幼年时,自己也曾追星逐月,想象天地之无穷,赞美万物之神奇;青年时,自己还能赏花看月,感慨命运之多变,惆怅仕途之艰辛;今之时,自己只能固步自惭,痛恨帝王之自私,厌恶官场之争斗。
游雪睁着大眼仔细听着李进的一举一动,长时间的身体练习已经使他能自由控制,再加上好奇,他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李进诉苦。“怎么不说话了?”游雪心里嘀咕着,还想听其讲述一些路上的事情,可李进却是站在门口不动了,游雪能感觉到李进还在,但又不好意思起身出门打扰,毕竟自己一直在偷听。
前院狗窝里,大黄也没有睡着,想必是发觉自己时日无多,大黄每日都在努力听看周围的一切,想把这些带到别的世界,听到宗祠内李进的悲哀无助的声音,大黄有些找到知己的感觉,便哼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