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会馆就在离海晏街不远的河清巷里。青石的条阶,雪白的院墙,乌木的大门,分外低调。只是远远就可看到墙头探出来的花木扶疏,院内也是浓荫蔽日。
进的大门,是苏式建筑的正堂,窗棱繁复,斗拱细致,飞檐青瓦。用来会客的正堂里摆着红木的八仙桌和八仙椅,气派非凡。第二进院子,是回廊连起的很多客房,这是苏州往来商旅落脚的地方。而从回廊角门进到第三进院子,那才是会馆的核心所在。
此时吴会长正在第三进院子里,指挥几个小厮:“你们,去悦来客栈把小主人的行李取来。你,叫刘当家的嘱咐厨房,晚上备几个苏式小菜,熬点糯糯的粳米粥,送去彩月阁。还有你,问问刘大婶子,我让她拾掇出彩月阁,现下好了没?”
他身旁的弱冠少年却在这时,一把挽住吴会长的手臂,说:“好啦,吴大伯,别折腾啦,您就让他们沏杯茶,映寒陪您踏踏实实地聊聊天,好不好?”
吴会长这才转过身来,假意嗔怒地说:“你还好意思陪我聊天?即到了泉州,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跑去住什么客栈?家里的屋子不够多吗?你一天住一间,都够你住上十天半个月!”说着,便举起另一只手来作势要给映寒额头上来一道板栗,但还是绷不住笑了。眼看左近无人,下人都已经走光了,才正色道:“表小姐,你这样真地不妥。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单身一人,独行千里,怎么连个随从都不带?便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难道连广寒门的人都不带着一个?”
映寒抓住吴会长的手臂,撒娇一般地摇晃:“瞒得再好,可不还是让您知道,抓回来了?”
吴会长叹口气:“那还不是我那兄弟,左思右想,唯恐出事,因此上你一出发,就派人回苏州城禀告了家主。他便不说,你以为蔓草那个丫头回到家能瞒得住?若你出事,我们兄弟两个和蔓草是如何担待的起。你倒也为我们想想。”
“哈!我就知道你们不是真心替我担心,只是怕担干系!”映寒又吐了吐舌头,眼底都是调皮的笑意。
“嘿,你个臭丫头。” 吴会长吹胡子瞪眼:“我若不是真地担心,何苦来哉在泉州城内广布眼线,算着你将到的日子,各处客栈暗中打探?我就知道你个丫头,断不会乖乖来找我。”
这时有人端上茶来。映寒扶着吴会长的手臂缓缓坐下,轻轻一叹:“吴大伯,您不要怪我。我此次来泉州,并非诚心要瞒着您,而是要瞒着广寒门的上下人等。我,我不想让他们牵涉太深……他们现下,只当我回了家,一时半刻躲在苏州不出来呢。”
吴会长轻轻一叹:“丫头,要说我这个作伯父的有什么担心的事情,那就是你这个钻进牛角尖不回头的劲头。那都是上一辈儿人的事情了。你娘当年送你回到老太爷家里,用心良苦,便是让你此生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映寒螓首低垂,复又抬头,倔强地说:“可是,映寒依然姓邵,不是吗?”
“罢罢,劝你也是没用。”吴会长愣了一愣,喟然长叹。
与此同时,酒楼里那酒酣耳热的四个青年,依然在推杯换盏。话题转过几轮,不知怎得又回到了云岫庄上。
只听那董姓青年好奇地问:“你们适才说,那云岫庄近些年,每年推出新品,便把技术教给其他绸庄?这很是稀奇。”
窗边的白衣男子本来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只当事不关己。但当他听到董姓青年这个疑问,却不禁眼神一亮。
“怎得稀奇?”
“当然稀奇,别说苏州丝绸的织造,就是景德镇的瓷器烧窑,亦或是福建武夷的茶道,哪个工坊世家不是手握秘方,概不外传?便是在家族里,非是嫡系正宗,也接触不到,更是传男不传女,唯恐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云岫庄此举,看起来,除了笼络行业人心,对自己全无好处。他们竟肯做?怎么想怎么不通情理。”
另三个人面面相觑,呆了一呆,仿佛全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自杨家三年前任职丝绸行会的会长以来,年年如此,已成了惯例,从没想过杨家为什么这么做。
其中两个人望向另外那个猴皮一样的青年,哄着说:“你家就是开绸庄的,你爹也经常在苏州行会里走动,自是比我们明白,你来分析分析!”
半晌,那猴皮一样的青年挠挠头,硬着头皮说:“我也只是听我爹我说过其中的道理,也不知道对也不对。”
“权且说来听听。”董姓青年好奇地催促。
那猴皮青年清了清喉咙,却不忙解释,反倒丢出一个问题:“你们说,丝绸好,首先要什么好?”
“那还用说,自然是原丝的品质呗~”
“着啊。”猴皮青年一撂筷子,来了精神:“那杨家,家传渊源深厚,积淀之深,超乎世人想象。从植桑,育种,养蚕,成茧,剿丝,纹样图案,到织造染色,每一个环节细节,无一不有绝学。你当他们是把各个环节都倾囊相授吗?不然不然,他们只传授每年新纹样的织造方法而已。那核心的原丝生产过程,却是不外泄的。你想要那上好的原丝吗?那须得去他家蚕厂提前一年预订。能订的到就已是万幸了,谁还敢和他家讲价钱。而且,就算他肯教你织造技艺,卖你原丝,你有他家的织造机和能工巧匠吗?我们学了那新纹样之后,每年算下来,各个环节的成本竟都要比他家贵了不少。同样的东西,杨家做得真可谓最是物美价廉。”
众人恍然:“哦,原来如此~~”
“其二,我爹也说,即便如此,杨家的眼界却也非一般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