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显南头顶轰的一响,心下气血翻滚,兴奋异常。多年寻访,踏破铁鞋无觅处,却不料今天竟真让他找到一个,有可能亲眼目睹过当年之事的老兵!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温言道:“老丈,您这可不是寻常船工,倒是大明海军出身。我一直对大明海军仰慕的紧,您却好好和我讲讲当年的事情和各地风物,让我也涨涨见识。”
那老水手,多年在这海港半打工半行乞,无不是被人呼来喝去,已是多年没有遇到人这样诚心诚意地仰慕自己,不由得兴致勃发,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说到兴奋处,还抬手问那店家要酒,好像自己请客一般。
“我当年,”他清清嗓子自豪地说:“那是何等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一身大明海军轻甲穿在身上,简直是给我定做的。第一次下西洋,三宝太监就坐在我服役的宝船上,那艘宝船,嘿,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船上四层楼阁,非人力可以驱动,全靠风力。那主帆桅杆高十丈有余,粗的两人才可环抱。另又有侧帆,副帆,尾帆,头帆,共九桅十二帆。升一次帆,非得百余人齐心划一,通力配合不可。那宝船远航到海面之上,四周又拱卫着百余艘战舰,有福船,楼船,蒙冲,斗舰,海鹘,走舸。光是那巨型福船上,就常备着大发贡炮一门,千斤佛朗机六门,碗口铳三门,还有那什么迅雷炮,喷铳,□□,□□弩,不计其数,嘿嘿,所到之处那真是威风八面。”
听这老人说得兴味盎然,如数家珍,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虞显南也不打扰,只默默地帮他斟了一杯水酒。
只听那老人又道:“这支舰队开到南海之上,铺天盖地,气势浩荡,把所有南洋小国都震住了。三宝太监第一次出洋走得也不远,本来到了这苏门答腊国,三宝太监登岸拜访了几个小国的国君,调停了一些事务,便准备要返航了,平平安安,倒也无事。只是我们这做海军的,觉得甚无趣味。早知如此,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虞显南连忙接口道:“竟是如此平静吗?我听说,那舰队三下南洋时,倒是遭遇了极凶险的事情?”
那老水手三角眼里闪出一丝冷光,却说:“三下南洋嘛,那次的事情凶险是凶险,却绝对赶不上我们一下南洋后来的经历,那才叫悲壮惨烈。”
虞显南看这老丈竟然不愿意马上谈起三下南洋的经历,只捡自己的光辉事迹,不由得心下有些着急。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时间尚早,便由得他去,因此说:“我也听家里父辈说起过,说那三宝太监一下南洋回程途中,倒是顺手打了几个海盗?扫平了南海之患?”
那老人喝得有些酒酣耳热了,一听虞显南的语气不甚热衷,还轻描淡写,居然立刻梗起了脖子,怒睁着三角眼,青筋暴露,说:“几个海盗?你们这些年轻娃子懂什么?你以为,我们打的只是驾着小艇打家劫舍的穷苦渔民吗?嘿,那些苦命小海盗,听得大明舰队开来,早早地就望风而逃了。我们打的,可是那个自诩为渤林邦国王,实则是我大明潮州人,号称南洋霸龙的陈祖义!”
虞显南呆得一呆。
只听那老汉继续说道:“那陈祖义本是我大明的子民,不知在洪武末年犯了什么事情,举家外逃,跑到了南洋化外之地,做了海盗。起先还只是劫掠船只,后来发展到攻城陷地。又过了些年,因为骁勇斗狠,机缘巧合在那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做了将军。及到那国王死了,他就拥兵自重,自封酋长,招衍原来的海盗旧部,苦心经营十年,居然拥有了南海最大的舰队,各类舰船战艇百余艘,水师最多时超过万人。那哪里是一般的海盗,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海上游牧部队,比咱们大明朝北方的鞑靼军旅竟是不遑多让!”
“既是国王,怎么又当了海盗?“
“喝,你这话倒是问在了点子上。”那老汉喝下一口酒,说道:“可不就是,好好的国王当着,看管好黎民百姓多好,可偏偏这陈祖义为人豪横,麾下又聚集了一批种不得田织不了布的江湖人士流亡逃犯,哪里可能老老实实自己生产,从来都习惯了凭借武力坐享其成。就说那朝贡之事,他倒也学着南洋诸国不时向大明进供,但却每次都是空船而出,一路上抢过去,把别人家的朝贡货物抢到自己船上,行至大明,已经满仓压船了。回程时,再一路抢回来,竟是贼不走空!”
虞显南甚觉好笑,竟乐出了声。
那老汉斜觑他一眼:“怎么,你竟觉得好笑吗?本来抢劫货物,在这海上蛮夷荒芜之地,也算不得什么。大家靠海吃海,各凭本事罢了。只是那陈祖义为人实在狠毒,他抢了人家货物也便罢了,竟将满船的人也都杀的干净,一个活口都不留,再一把火将船烧得精光。这,却犯了众怒。”
虞显南的脸色阴沉肃穆起来,沉默半晌才说:“此人竟是如此罪大恶极。”
“可不是。端的一枚枭雄。”那老汉长叹:“就是因为如此,三宝太监一路西下,屡次听到南阳各国都提及这个鬼见愁一般的陈祖义,渐渐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了。一则,此人所在正是各国朝贡必经之路,如不剪除,势必影响未来的朝贡贸易,二则,各国国王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此人出身你们大明,却搅得我们整个南海寝食难安,于情于理,你们大明都有义务将其除去。恰在这时,这陈祖义狂妄自大,居然劫持了一艘大明商船,照例将船只斩尽杀绝。这一下,惹得三宝太监勃然大怒。”
虞显南点头道:“这可是撞在枪口上了。”
“三宝太监虽然大怒,但依然想着,这陈祖义既是大明子民,又是一个人物,能招安便招安了罢。便派人前去说服,那陈祖义居然也应允归降了。”老汉喝了口酒,又道:“但枭雄就是枭雄,他虽然满口答应归降,三宝太监什么人物,如何肯轻易相信,依然布置舰队做好战斗准备。果不其然……那陈祖义竟是诈降。”
说到此处,那老水手声音逐渐消失,显然在回想那场惨烈海战。
陈祖义的几十艘战舰深夜偷袭而来,大明海军却早有防备,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炮弩齐发,火光迸射,竟将整个黑黢黢的海面映得亮如白昼。硕大的福船威风凛凛毫不留情地向着那些海盗小舸倾轧过去,如入无人之境,只听得咔嚓嚓的船只破碎之声,直如碾碎蝼蚁,帆烧船覆,鬼哭狼嚎,那简直是活生生的海上炼狱。
及至清晨第一缕曙光浮现,只见海域上都是破碎的舢板木片,飘满了尸首,整片海水都被血染红了……
“老丈?老丈?”虞显南轻声唤着那老水手,说:“后来呢?”
“后来?”老汉深吸一口气:“后来自然是我大明海军大获全胜,杀敌五千,破船十艘,缴获船只若干,还生擒了那贼人之首陈祖义。”
“果然是酣畅淋漓!”
“唉……”那老汉却不见得有什么开心,说:“都是人命一条,自己人打自己人,却也没什么过瘾。那陈祖义抓到宝船之上,依然挺着胸膛,我就在旁边看得真切,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人物。要说,这自古大奸大恶之人,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他只说,这南洋茫茫大海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规矩,恃强凌弱,弱肉强食就是老天定的法则,现下被大明海军抓住了,他输的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显南叹了一口气,说:“说来也算光明磊落,只可惜做人如此狠毒,不给自己留后路。”
“着啊,”老水手抹了抹嘴上的水酒,说:“他那次来偷袭大明海军,做得就是有去无回的准备。他倒也没有勉强所有人来跟他送死,遣散了麾下的怯懦之辈,剩下的船只竟是倾巢而出。只是,三宝太监绝不肯姑息养奸,既抓了他,又派舰艇三十余艘,去了他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旧港,将那些宵小海盗一律斩尽杀绝了。”
虞显南点点头道:“那也理应如此,不然死灰复燃,也是麻烦。”
“唉,其实,余下那些不肯来送死的海盗,大部分真地都是当地穷苦渔民出身,只因身处这渤林邦国,被这陈祖义挟持着,倒也可怜得紧。这其中,也必有错杀冤杀之人,当时领了军令,我们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但也正因为这次屠港,才引出了三下南洋的祸事来……这正是,天道轮回,一报还一报啊。”那老汉说到此处,竟然满目荒凉。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