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映寒绘声绘色地讲完虞大哥的经历,竟是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仿若身临其境一般,还牵出了十几年前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辛,只听得暖夕怔怔入神,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说:“所以,你便来了泉州?为的是寻访那个南蛮?”
映寒点点头,小脸已然激动得粉嫩发光,眼神炯炯:“可不是,十年寻访,现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虞大哥终于带来这么确凿的消息……而且,那群海盗,竟是为了救我父亲才将他掠走,说不定,说不定,我父亲,现下还活在这世间某个角落!暖夕姐,如果换了是你,可忍得住不来?”
暖夕满目温柔:“那自然是忍不住,必须得来。”转念一想,又说:“可是泉州虽不大,人却不少,你单身一人,却又如何去找这个南蛮?那岂不是大海捞针?为何不叫我帮忙?咱们广寒门,在这泉州,耳目众多……”
映寒低下头去,说:“这毕竟是映寒的私事,趁着师父闭关,虞大哥放下那么繁忙的门内事宜,替我走这一遭,映寒已经是,心中有愧了。若还再兴师动众,万一,万一……竹篮打水,岂不是对不住师父。”
暖夕哼笑:“你此时倒客气起来了。”
映寒讪讪一笑,居然用手绞着衣襟说:“那倒不是客气,我自有我的法子,所以,您看,我一找到那南蛮,可不是立即来寻您帮忙了?”
暖夕倒吸一口凉气,猛然醒觉:“昨晚那喝花酒的四人之中,倒有一个南蛮子。难道……”
映寒狠狠点头道:“对,就是他。我本想着,趁着弹琴的功夫,离得近些,多打探些消息,谁知道,与他同行的人,却吝得那般令人生厌!我,我却是没忍住……白白浪费了机会……还,还累的您得亲自出面打点。”
映寒想起昨天那满身邪气的玄衣青年,看着也不比自己年长多少,却一身风霜刀剑,倒像是全天下所有人都欠他的一般。他若心里不畅快,必得叫他人比他还难过。真是令人厌恶。
暖夕不以为意地笑了:“那倒不妨事。江湖不比商场,你虽然头脑清晰,见多识广,在你外祖家,也是杀伐决断拿主意习惯了。但这江湖的规矩,你还不懂……”
“那还不是因为师父太娇惯我,而你们又太护着我!”映寒吐吐舌头,一副小儿女的憨态。
暖夕但笑不语,这江湖险恶,这机灵聪慧的少门主,花一样的年纪,如非必要,谁舍得让她真的以身涉险。
她拉着映寒重新促膝坐下,又问:“你且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南蛮的?你的法子是什么?”
映寒骄傲地一笑,说:“虞大哥既得知了这南蛮子,就找了个画师,按照老汉形容,画了那南蛮子的相貌。在苏门答腊海港,按图索骥,连着打听了多日,也真让他打听了一些眉目出来。原来这南蛮子确实是要来泉州,可是那个季节,正吹东北季风,因此咱们大明的海师,选在了这个时候出使西洋,商船也都是向着西南出发的朝贡回国船只,跟着三宝太监的舰队做生意,图个便利安全。若想坐那商船前来大明,必得等到五月之后,最好是六月之初,那时西风东渐,来大明的船只很多。那南蛮找了几日,都没有商船一时三刻能带他来泉州,后来也不再来这海港了。”
“虞大哥心想那便也不用着急。既寻得了我父亲的消息,他也不去什么三宝太监的船队了,又可怜那个老人家,与我父亲颇有渊源,就扮作了大明来南洋采买的商贾,将那老汉扮作随身伙计,向西出发,想着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四下打探,只盼鸿毛泥爪,能再到些我父亲后来的线索。因此上,又耽搁了三个月。”
“及至六月初,虞大哥才又和那老汉回到了苏门答腊。虞大哥就与那老汉商量,说是可让咱们广寒门想办法,帮他做个身份文书,带他回大明。这个年纪,落叶归根吧。却不成想,有一天虞大哥出门办事回来,那老汉却走掉了,只留了简单的书信,说是自己近乡情怯,与其回去伤心,不如就客死异乡。隐姓埋名的活着,在哪里都是一样。这几个月倒多亏虞大哥照顾,过了十年来最舒坦的日子,也是值了。”
暖夕听到这,不由叹了口气,感叹人的命,天注定。这老水手,其实本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前半生勤勉度日,谁曾料到后半辈子,因为这样的意外,竟活得如此狼狈。暖夕见过多少人,深知做鬼做久了的人,更害怕做回人。
却听映寒接着说:“虞大哥也知道勉强不得,就由他去了,只遗憾没有给他些银两度日。虞大哥便在苏门答腊港又耽搁了十来日,盼着能撞见那南蛮子。直到有一日,碰上了个专门跟船家打交道的人。那人告诉他,他找的那个南蛮子,五月底便买了条新船,说是要去大明做香料生意,招揽了船工,在虞大哥到达苏门答腊前,就出发前往大明了。还说那蛮子分外奇怪,别人招船工,都多招扬帆掌舵海上经验丰富的,他却只招烧火做饭的,还竟要初次出海的。这么与众不同,他才记得。”
暖夕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只听映寒又说:“我因为知道了这些,因此,一到泉州,我别的地方都没去,就直奔了……”
“海港?”暖夕接口。
映寒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说:“不,市舶司。”
暖夕一怔,下意识地问:“却是为何?”
映寒鬼鬼地一笑,说:“我分析着,那个蛮子,既买得起新船,为何年初他着急前来,却不买船,只想着搭船?必是有缘故要隐瞒身份掩人耳目,混进泉州城里来。五六月份来大明的商船多了,他自然可以坦然装作商旅前来,掺在众多洋人商贾之间,才不显眼。只是要进这泉州城,却必须得握有通关文牒,而每份通关文书市舶司都会登记在册,因此这出入境所里,一定留有蛛丝马迹。与其去海港大海捞针,不如去市舶司釜底抽薪。”
暖夕掩口点了一下映寒的头:“你个鬼机灵。”
映寒摸了摸额角,也笑了:“我们杨家与这市舶司的交情,您是知道的。我只说我是杨家的少爷杨廷疏,又使了点小钱,那入境所的纪录就拿在了我面前,随我看个够,还有人好茶好水的伺候。”
“我认真看了一上午,只捡那五月到六月的纪录细瞧,果然被我看出了端倪。你道是为何?”映寒眨巴着大眼睛,问。
暖夕俏脸微沉说:“臭丫头,你倒考起我来了,可是那人名字古怪?特别显眼?”
映寒乐了:“恰恰相反,那人名字一点都不显眼。我看出的却是那纪录背后的古怪。”
原来那市舶司每发放一份通关文牒,必要做详细纪录:除了姓名,祖籍,相貌基础特征,还要写明出发海港,到达海港,来泉州入住哪里,来大明所办事由,如是来经商的,还要明确登记所售货物种类,和停留时间。不一而足。
这些纪录里,却有一条引起了邵映寒的注意。
那条记录的人姓名叫:洽楞巴铎,这本是一个常见的苏门答腊名字,相貌基本特征里,只说此人身高五尺八寸,肤色炭黑,南洋人个头矮小,也很常见。只是,格外有个标注,说此人右耳残缺。映寒马上就警惕了起来。
再往下细看,映寒就更觉得不对了,原来这人来大明的事由竟是买卖贵重丝绸的,所携货物,是南洋香料。
这可不是撞在了映寒的专长上。
丝绸因为是每年官方朝贡的大宗货物,完成官方坐派任务便占据了各家机户绸坊产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尤其是那寻找百姓穿不得的贵重丝绸,如云锦,妆花缎和刀罗,每年的百分之九十都得上缴织染局统一规划。流落在走私生意市场上的那是少之又少,每年都只卖给熟客,还需提前一年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