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诸葛云亭回到金陵已有十几日了。
这十几日来,云亭基本都在连轴忙碌,有几日竟忙得日夜颠倒,心无旁骛。此时终于有了片刻闲暇,他仰起垂了半日的脖颈,抬起眼来,举起案边的茶喝了一口,看向窗外秋意萧瑟的庭院。庭中如华盖一般的一棵银杏树,坠着金黄的叶子,迎风闪动,衬着亮蓝的天空,波光粼粼,撒的院子里点点金光,煞是夺人眼目。
云亭恍惚地想,怎么,已经是这般深秋了吗?继而又悠悠地想,映寒想必早已经回到了苏州祖宅,倒不知道,她现下在忙些什么?是在机户坊里忙着设计新图样?是在和大舅父二表哥一起筹划行会的做派任务分配?是在读闲书抚雅琴?还是在屋里乖乖地绣着明年的嫁妆?
想到这最后一项,云亭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心内一阵柔软,不由得想起那日离开泉州之前,去苏州会馆道别的情形来。
映寒听他昨日刚刚求亲,今日便要离开泉州,竟然满脸凄然,笑得那么勉强。他见左下并无旁人,心内也是依依不舍,不由得将映寒又揽进了怀里,叹息着道:“其实,寺卿大人的信,已到了三日了……”
映寒只在他怀中闷闷点头,说:“我晓得。你莫要为了我耽搁正经事。”
他顿觉不对,托起映寒的头,见映寒竟然满眼都已是弥漫的泪雾,诧异地说:“好好的,这是作什么?莫不是不相信我昨日的话……”
映寒连忙转过头去,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擦拭眼泪,勉强笑着说:“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如何不信你。我,我只是不舍得。”那方帕子,正是云亭在寂照庵墙角处递给她的,现下已洗的干干净净,映寒也是贴身带着。
云亭心里知道,这帕子,就如那匕首一样,是两人私定终身的许诺,放在对方身上,却代表着一言九鼎,绝不两负。复又把那娇柔身姿揽入怀中,这次竟是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长叹地说:“你这样,我如何能放心的下。”
又垂首看着怀中的俏人儿,说:“你答应我,这里收拾妥当,即刻启程,一天都不要多耽搁……那日掳走你的人,现下还在这泉州一带活动。你若想让我走得安心,便不要再多生枝节了。可好?”
映寒乖乖地贴在他身前,却侧过头来,说:“云亭哥哥,你是个大丈夫,好男儿志在四方,怎的为了我一个弱女子,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说到这里,映寒的声音越来越轻,飘飘渺渺地:“倒是你此去金陵,翻山越岭,前路漫漫,风波险恶……,务必,务必注意身体,多多保重……”
云亭点点头,又低低地说:“你也是。记得,回苏州,走陆路,取道长沙,就算多费些时日,但有广寒门的人在身旁,一路关卡驿站也多,反而更安全便利些。”
映寒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细细地细细地看着云亭,竟像是要将他的样子深深烙在脑子里一样。
看到她这般难舍难分,云亭一把握住她放在胸前的柔润细手,沉沉地说:“我一到金陵,就去拜见你二哥。你这个丫头,使得什么法术,害我一日都不想等,真想明日就将你娶进门。”
说着,竟然低下头来,迅猛地噙住了映寒的嘴唇,像是要把映寒整个人吞进肚子里带走。
映寒这次也毫不扭捏,即刻回应,投身入怀,一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似是也想将自己的命立时交给云亭一般。
那日诸葛云亭和邓飞到的金陵城内,已是过了午时,他们自泉州出发之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想着能多抢回一刻就是一刻,尽量弥补那耽搁的两日时间,所以一回到大理寺衙门,顾不上休整,就直接去拜见了寺卿大人。
当今大理寺卿陈德文,本是都察院左使出身,前年从都察院调来大理寺任寺卿的。想来也是因为这个背景,所以当现任都察院御史刘观将那户部侍郎柳成远的陈年旧案甩给大理寺时,竟接得那么痛快,估计也是一半看情分,一半看形势。
当今圣上,治理国家,与先皇□□的思路一脉相承,讲究分权而制:以内阁为决策参谋,六部,五寺,三监,两院,三司为中央枢纽,地方郡府州县的各级政府官衙则为手脚,大家既互相牵制,又互相配合。
整个官员体系如此复杂,圣上怕官员滥用职权,贪污渎职,所以两院之一的都察院,便被封为御史,专门在全国各地监督各级各部官员的工作。因而这都察院御史,在九卿的地位,也非常微妙。
可若说,都察院便是皇上管理官员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尽然。皇上在内廷里设立的锦衣卫和内监东厂,虽然官职低微,但在打探消息,刑拘审问方面,却似没有权限约束,连都察院御史都在他们的监控范围内。皇上这样在朝中宫内广布眼线,竟是谁都不信任。
云亭自幼跟着道衍法师,听老师讲起这权谋之术,制衡之道,心里却一直都替皇上感到悲哀。想来皇上出身军队,自幼尚武,皇权又并非天授,却野心勃勃,不得不靠文人治国,因此才这般内心惶然吧。
倒是当今太子,自幼受到正统儒家佛经的熏陶,端的是一个宽厚有德的正人君子。皇上登基后,还是一味的黔兵黩武,尤其偏爱御驾亲征,开疆破土。打完蒙古,又打安南,好容易消停几天,又要迁都北平顺天府,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大部分时间,替皇上监国和治理天下的,倒是这勤勤恳恳,爱民如子的太子。
老师临终前,却说,皇上心下不喜太子,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没有太子的勤勉和仁厚,皇上的子民早就饿的饿死,旱的旱死,还哪里来军饷和兵卒去打仗。
如若是以前,诸葛云亭必然不会这么想皇上。只是这次泉州之行,一路所闻所见,加上暖夕那一番话,让他每每深夜梦回,却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为人君父,何为仁,何为勇,何为谋,何为术,天地正道,究竟是什么。
只是云亭心里依然一直记得老师临终前的三个嘱咐。这其中第一个嘛,现下云亭不仅寻到了邵重钧的后人,更将她聘定为自己的内子,那是打算踏踏实实照顾她一辈子了。虽然和老师的预期不见得一致,但自认算是不辱使命。第二个,也容易办到。只是这第三个……他一个大理寺右少卿,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却如何辅佐太子?
云亭进到寺卿的堂内,只见陈大人安坐在案后,显然已得了他回京的消息,虽然晚了一日,见云亭进来,倒也神色如常,说:“你且坐坐。”
云亭坐下,等了半晌,才见寺卿从案上抬起头来,却不提那朝天宫的事,反而张口问道:“你此去泉州,那柳成远的案子,查的如何?”
云亭心下一动,想,本以为这柳成远的案子只是个把他遣出京城的借口,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省的大理寺早早被卷入漩涡,但现下看起来,这陈年旧案,竟似本身也非常值得推敲。便当下把自己如何寻访到匿名检举之人,如何将各路线索汇集到一起,如何抽丝剥茧理出了案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陈德文并不打断他,认认真真地听完,沉吟了半刻,说:“所以,你如何看待这个案子?”
云亭不慌不忙地说:“这案子本身,其实并不复杂,耗费了这些时日,主要是苦主难寻。既寻得了当年亲历之人,很快就能梳理明白。只是,当年的确凿证据被那苦主一把火烧的干净,而泉州市舶司的记录,恐怕早就没了。若想找人证,那些证人不是行贿的,就是一起受贿的,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是以,这案子如果只做贪污案来处理,连正式立案都十分艰难,必得都察院和刑部联合,动用些雷霆手段,广搜证人找到突破口。只是这样,必然要在没有真凭实据情况下惊动户部尚书,甚至圣上和东宫那里,也得做个报备……至少需要问问圣上的意思。”
“哦?那你的意思是……按照人命官司来处理喽?”陈大人抬了抬眼皮。
云亭一笑,这陈大人,出身都察院,城府老道,竟等着他来点破:“若说将这案子立为人命官司,就更难了。当时这丁师爷,横尸荒郊野外,连个过路的目击证人都没有。遇害的地点,也根本不在泉州境内。总不能道听途说,凭着苦主单方面的猜测,就咬定必是柳成远所为。”
陈大人不动声色,说:“那么竟是无计可施,就此作罢了。”
云亭又笑了笑,不说话了。心下已经明白,那柳成远大人,本就不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不论查的出因果,还是查不出所以然,这大理寺都已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这寺卿大人,既全了都察院的情面,也不必被人当枪去打那户部尚书夏元吉。
眼下迁都在即,户部担当筹划统筹的大任,那户部尚书夏元吉此时正是当今圣上和太子倚重的社稷之臣。在现下这个当口,去触他下面一个户部侍郎的霉头,可不是自找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