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从陈大人的书房里出来之后,神情专注,行色匆匆。邓飞一直守在院门外,这时突然从门边蹿了出来,倒吓了云亭一跳。
邓飞凑上前来,低声问:“大人,寺卿可是把那个朝天宫的案子交给您负责了?”
云亭缓缓点头。
邓飞立时喜形于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太好了。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干一场了。我一大早便来这里守着了,就是想着,今天此事必有进展。”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云亭侧目,问:“怎么了?”
邓飞探身向云亭身后望了望,便说:“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出来了,那锦衣卫缇骑呢?”
云亭不由得一愣:“什么锦衣卫缇骑?”
邓飞奇道:“怎么您没见到吗?”
见云亭神色肃穆,忙正色道:“我今天早上卯初便到了,明明看到陈大人下了早朝回来时,有个年轻的锦衣卫缇骑校官跟随,一起进了他的屋子,再没出来过。”
云亭心下一沉,一时间,诸般念头如潮水一样倒灌进他的脑子里。
他先速速回想了一遍自己与陈大人之间的对话,自己所说都是分析事实,哪怕是讨论庭辩,评论太子,也是不偏不倚据理陈述,说的也都是满朝上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并没有挟带任何私人立场,守住了那条诽议君上和东宫的底线,这已是多年官场历练的习惯。再回想陈大人的回应,却明显地表达出对太子殿下的回护之意,如果还有个锦衣卫缇骑在场,这老/江湖陈大人想必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立场分明。
那么这个锦衣卫到底是什么人?无论如何,能被陈大人藏在屋里的人,就算不是锦衣卫,其真实身份必定大有来头。只是,陈大人此举何意?试探?考验?怀疑?还是要将云亭当成一颗棋子,摆入局中?陈大人到底在盘算什么?
云亭脑中瞬间有如万马奔腾,喧嚣纷杂。每当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刻,云亭会照例快诵两句心经,稳定心神。
心经一诵,他便渐渐眉舒目展,眼神清明起来,突然想起刚才陈大人的最后几句话,是的,虽说这朝堂之上,派系纷杂,势力纠结,风云诡谲,暗流涌动,但只要守住大节与大义,无愧天地良心,秉公而行,还原事实,便不会遭人利用。
老师临终前,不也是跟他说么,遇事要运筹帷幄,遇惑则但问初心。
那锦衣卫是什么人,自己却无需过度烦恼,想来很快就要露面,自己怎么却为此纠结烦恼,浪费时间,竟是罔顾大节,本末倒置了。想来,还是心里对自己的前程和安危多有妄念,没有真地做到心无挂碍,才如此因忧生怖。
想到这儿,云亭嘴边慢慢微笑起来,在这样的时刻,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映寒娇俏机灵的模样。云亭进入大理寺已五年有余,做事一向专注投入,有时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只是现下不比以往,他不由自主地心生顾忌,自是因为他已不是单身一人,行事之间,要多考虑一人的感受,肩上多担着一个人的未来。这身上竟似多了软肋。难怪映寒说他“婆婆妈妈”。
果然,云亭回到自己办公的厢房,正要与邓飞交代案情,讨论下一步的部署,就见到陈大人带着一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见到这个年轻人,邓飞立刻对云亭使了个眼色。云亭心下了然,连忙起身相迎。
陈大人走在前面,那年轻人跟在后面。只是那年轻人生得高大,肩宽背直,走路凛然带风,不仅外形上比陈大人高了一头,气场更是倬如云汉,昭似日月,虽然落在后面,倒好像满院子的阳光,都打在他身上一样,胸前的一条形似巨蟒的银色飞鱼在阳光下熠熠闪动,衬得那陈大人反倒成了个前面引路的配角。就连诸葛云亭,心里都不禁暗暗地叫了一声:好一个人物。
陈大人走进来,笑意和蔼,眼神慈祥,直呼着他的名讳说:“云亭,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与你偕同办案的詹将军,詹勿用。”
云亭听到这个名字,只目光一闪,依然神色如常,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官礼,把旁边的邓飞看得眼都直了,心里一阵不爽。
这不爽却是有原因的。
大理寺全寺上下肩负评狱诉讼的重任,日常处理所有国家大案要案的最终复核和定罪,多与都察院和刑部打交道,这“三司会审”的体制是大明朝的官方司法体系。背后依靠的是大明朝的各类律诰例令,一部《大明律》是定罪量刑基础,《大诰》为执行依据,又有《大明令》为补充。
这些法典,俱出自先皇太/祖之手。太/祖建国之初,便说:“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乱世用重典”,因此三修《大明律》,最终成律三十卷,六百零六条,包括五刑,十恶和八议,涵盖罪行之广,不可谓不全,所定刑罚之严厉,不可谓不细。
但因为锦衣卫的特殊使命,其负责的诏狱俨然超脱于国家法律体系之外,逮捕嫌犯,网织罪名,用刑之酷,远远超出了大明律法,是以大理寺平时与锦衣卫的直接瓜葛并不多,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大理寺的各路官员心里,却多瞧不起锦衣卫,觉得这些人,真不愧这个名号,做的都是锦衣夜行见不得人的特务事情,虽然忠于皇权,但其所行却罔顾律法,根本就不是同道中人,甚至可以说,双方的骨子里那是南辕北辙,势同水火。
现如今,却看到陈大人这般亲切地为诸葛大人引荐锦衣卫将军,而诸葛大人还这般恭谨地行礼,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邓飞心里简直是又不服又气恼,脸上却不敢显出任何神色来。
倒是这个詹勿用,看着还算一身坦荡正气,也走上前来低头回礼,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下官詹勿用,任凭诸葛大人驱使。”
这话一说出来,不仅诸葛云亭微微一笑,邓飞都心下诧异,想,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谦逊的锦衣卫缇骑。
陈大人见状,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施施然地走了,只留下詹勿用在屋里。
云亭将邓飞也引见了一番,紧接着便说:“邓飞,麻烦你去给詹将军倒杯茶来。”
邓飞心里虽然不爽,但也知道云亭把自己支开,必有道理,于是点点头,离开前还不忘回手把房门关上了。
云亭请詹勿用看座,詹勿用却背着手,在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四处打量。只见四处都是书架,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个版本的律法典籍,另一面墙上,则堆满了案宗,俱是分门别类,按照时间顺序,或是办案的阶段,放置的井井有条。
云亭也不催他。詹勿用看完了整个房间,才回过身来,看着云亭,缓缓地笑着说:“早就听闻,大理寺右少卿诸葛大人年少才俊,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云亭不卑不亢地回道:“诸葛资历轻浅,经验不足,承蒙寺卿大人看重,肩负这右少卿职责,每日所想,都是如何不辱使命。别人背后怎么评价云亭,却不是特别留意。如果外间谈论多了,反倒是显得云亭心思没放在正经事上。”
詹勿用点点头:“沽名钓誉的人天天想着如何经营自己的名声,行事大多束手束脚,顾虑重重。像你这般毫无顾忌,只将心思放在事情上,反倒博得公正无私的名声,可见,人越求什么,越难得到什么。”
云亭不动声色地说:“那也要遇到明君良将,有识人之慧。若不是我家寺卿刚正,估计倒嫌我天天给他惹麻烦了。”
詹勿用听了这句,忍俊不禁,想,陈德文这个老狐狸,表面上谨慎怕事,世故圆滑,废话连篇,根本没人摸的透,却被诸葛云亭说成刚正不阿之人,端的有趣,看来这诸葛云亭,不仅有断案之才,更有识人之能。想到这里,便悠悠地说:“伯乐眼光再好,那也需有千里马。你家寺卿,既然知道你会惹麻烦,还让你负责这个案子,必是信任你,不是那有勇无谋的人。”
诸葛云亭一时没有接话,又细细地看了看詹勿用,见对方坦诚地直视着自己,便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想必詹将军,担此重任,也定是深得纪大人和圣上看重和信任。”云亭说这句话时,淡淡地带过了纪大人,却特意加重了圣上两个字。
这句话一出口,詹勿用愣了一下,紧接着和云亭相视一笑。一番机锋,两人之间,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气氛也不那么拘谨严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