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映寒吃了林伯煎的药,稳稳地睡了一个时辰,悠悠醒转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出了一身透汗,立时浑身轻松,抬头一看天色已近黄昏,舱内晦暗,见屋内还不见蔓草回来,心下又急了起来,想要赶紧上甲板来看看情况。
映寒从床上爬起来,先将被汗水濡湿了的头发松开,自己篦得顺滑了,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子,知道自此以后再也顾不得大家闺秀那一套了,日日漂泊在外,除非必要,以后可没有功夫精描细画地梳头穿衣了,最重要的是舒适方便,符合时宜,不然就会像今天一样,一身周整谨肃,在大热天里中了暑。
头发梳好,待要更衣,一低头就看到旁边的小榻上赫然摆着两套崭新的云秀坊肚兜亵裤。映寒不由得秀眉微簇,眼神犹豫。踌躇再三,还是将那套内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收了起来。回身从包袱里抽出自己带的小衣穿在身上,又选了一件最轻薄的交领绸衣素腰百褶改机纱裙,才出得舱来。哪知道,走到楼梯之下,正听到尾舱里那林伯在讲尸头蛮的来历,这古怪离奇之事,大明罕有,不禁听的怔了,待听到那林伯说道这尸头蛮全身都无破绽,只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全无瞳仁,脑海里立时蹦现出今日所见的老妇,心下骇然,脚下一动,却踢翻了墙角摆着的水罐子。
此时映寒急急上前,将今日所见都细细地告诉了诸人。对面的陈玄渊初始还神色疑惑,只当映寒是找蔓草心切,所以便强拉硬扯要与尸头蛮有所关联,但听着听着,便心情严肃起来。映寒讲完,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阿蛋,问:“那铺子的位置你可还记得?”
阿蛋挠头,说道:“今天可也逛了太多地方,我只是一路低头跟着,后来回去找蔓草姑娘,也未曾见着,只记得蔓草走丢的大致方位。”
映寒见陈玄渊并不问自己,不由得心下发急,挺起小小的胸膛,上前一步,说道:“你为何不问我?我记得。”
陈玄渊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邵姑娘胆大气勇,百无禁忌,在泉州的时候,连秦楼楚馆都能自己跑了去,此时不见了蔓草,必然要自告奋勇,一起搅和。他故意不搭理她,就是想将她留在这船上。这邵小姐现下是自己最珍贵的货物,比他要从伽跋摩酋长手上拿回来的东西的价值不遑多让,他可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映寒见陈玄渊左右旁顾,就是不搭理自己,不由得心中生气,说道:“那象牙铺子,甚是古怪,卖的东西都……”说道这里,突然脸上一红,转口说:“我还以为自己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所以出门之后,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只是,后来我和阿蛋原路去找蔓草,明明走到了那个位置,可那里竟然只剩了一排摊位幔帐,那铺子,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其他人听了这几句话,脸色更凝重了,彼此之间看了看,都没说话。
映寒又说:“我当时心急找蔓草,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不疑有他。现下想来,蔓草失踪,与这家凭空消失的象牙铺子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既能将铺子隐身,你若不带我去,怎么可能找得到?”
玄渊薄唇紧抿,凤眼慢慢地眯了起来,又缓缓地睁开,终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走到集市大门之前,玄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映寒。这邵姑娘刚才听说可以同去,立时扭身回舱,不多时出来,已经换了个男孩子的打扮,头上戴了个八胍布帽,满头秀发都塞得严严实实,身上穿了件有点不合身的麻布衣裤。此时猛地回头一看,这映寒就像个营养不良尚未发育的小厮,只一张小脸,白嫩柔滑,还带着几分姑娘的样子,不由得好笑,问:“这是哪里来的?”
映寒见陈玄渊看着自己的眼光里颇有点意外,便唇边也含了一丝笑意,说道:“此次南来,为了行走方便,必得时时扮作男身,我带的四五身衣服里,倒有两身男装。”言下竟然有一丝丝得意。
玄渊冷下脸来,知道这邵姑娘此次出行,心里以为去的是什么龙潭虎穴,虽然带的东西不多,但样样有用,便哼了一声,说:“你那包袱里还带了什么,我倒要好好检查一下,省的睡到半夜被你割了脖子都不知道。”
映寒一愣,说道:“好好的,我割你脖子做什么。你只要信守承诺,帮我找到父亲,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玄渊也不接口,抬头看着四周说道:“待会儿进了集市,你不要乱跑,若是真有什么事情,动起手来,你离得远了我可解救不及。别闹的父亲还没找到,却把自你己搭进去了。”
说着,玄渊转身抬腿自顾自地向集市里面走去。
映寒连日相处下来,此时已经发现这陈玄渊说话有一个特点,他的言语要么轻薄,要么轻慢,总之都是为了成心逗自己生气,好话总是没有几句,但凡心怀好意时,语气却又一概分外僵硬,仿佛对她好点自己就浑身不自在,不由得心下生出了然的笑意,低头快步跟上。
此时华灯初上,这集市正到了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分。南海白天炎热,逛这集市的,大多是像映寒一样的异国来客,船工商家,为的是采买补充淡水食材。现下天色黑透,热气散尽,海风袭来,凉爽宜人,本地人才陆陆续续地出门,来到这集市采买吃饭喝酒,因此这集市当中的街面上又多添了许多卖吃食的摊子,与白天相比又有几分不同了。
映寒跟在玄渊身后,看到集市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多了很多本地人,一双大眼睛东瞧西瞅,眼看到好几个摊位在卖一种形似大枣的植物果实,外壳坚硬。本地人买了,当场剖开,在里面加上状如白灰的东西,再用一张植物叶子包裹上,放在嘴里大嚼,一时汁水飞溅,从口角流出,不由得大为好奇,悄悄地跟上玄渊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玄渊从眼角瞥了她一下,简单地说:“槟榔。”
映寒恍然大悟,她在书中多看到这槟榔一物,当年南唐李后主就有形容美人大周后的诗云:“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闺阁之趣跃然纸上,写的就是大周后秀口嚼槟榔的美姿娇态,此时却是映寒第一次见到实物,不由得跃跃欲试。
玄渊垂眼,看到映寒这幅好奇又天真的样子,唇边居然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觉得这邵小姐,心思如此活跃涌动,如果这辈子一直都留在那礼教森严的大明,禁步深闺,人生得少多少趣味,便说:“我劝你不要乱试。”
映寒见此人如同读懂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了他一眼。
玄渊又说:“这东西嚼得多了,满口白牙都会变黑,口内生疮,久不愈合,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李后主的诗句,想来是骗你们这些大明姑娘的。”
映寒一愣,果然见那些本地人,个个牙齿黑红,甚是丑陋,便缩缩脖子,吐吐舌头。又想到来这集市,是办正经事的,连忙轻咳了一声,快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