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到达暹罗大城的这一天,云亭所在的舰队刚刚停靠位于安南海岸的会安福远卫。这福远卫可以说是大明国土内的最后一个海卫,从此再沿海岸向南航行,不出一日便是占城国的领土,那就真地要离开大明了。
舰队一大早就已到了福远卫海港,只是宝船和福船巨大,停靠颇为费时。待到云亭下船登岸,都已近午时了。海上航行七日,云亭只身在福船上,此时靠岸,便要到宝船上与杨敏大人碰头了。
云亭来到宝船之时,杨敏大人舱内已经来了其他客人。见云亭到了,杨敏连忙起身,他身为礼部侍郎,朝中官阶虽高过云亭,但此次云亭也算是个副使,又是皇孙亲自举荐来的,所以并不对云亭端着架子,开口便热情地说:“来,云亭,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交趾参政冯贵大人。”
云亭连忙恭敬回礼,抬头再看面前的人,正值不惑之年,穿着一身五品武官熊补青袍常服,端正老成,却满面沉郁之色。
云亭知道,自交趾立省以来,也如国内各省一样,设立了三司。只是此“三司”非彼“三司”。
中央“三司会审”中的三司,指的是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
而地方官衙的三司,则分别是:主管政务的承宣布政司;主管司法的提刑按察司,以及掌管军权的都指挥司。
军,政,法三权分立,各为其主,互相制衡。
此时交趾的政法两司的大权,都是由原来在工部任职的黄福掌管。这黄福大人,自建文帝时期就在朝中为官,二十几年来,官运坎坷,但出了名的清廉爱民,朝中多为人称道。
在交趾独掌军务大权的,却是一位名叫马骐的三品太监。这个太监的名声,可就没那么好了。
而这参政冯贵,正是马骐的直接下属。
云亭不禁心中诧异。
此次护送暹罗世子归国,使团的任务单纯,既不想和沿途官员牵涉,更不能插手地方事务。他们来到会安停靠休整,若是当地官员来人慰问,也应该是黄福大人的下属,怎么来的却是个武官?
这时回头看了看杨敏大人,他也是一脸尴尬,好像刚听这冯贵说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不知如何应对。此时见云亭来了,倒有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觉。
果然听杨敏对冯贵说:“冯大人,这位是诸葛大人,本是朝中大理寺右少卿,武勋是上都骑尉。你刚说的事情,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没什么主意,诸葛大人武职在身,不如你说来给诸葛大人听听?”
冯贵刚开始看见云亭这么年轻,穿着一身常服,眉目明朗,挺拔英俊,气质清疏,只当是哪个公侯世家的贵公子,跟着使团前来游历的,并不如何拿他当回事。现下听杨敏大人这么一介绍,不禁露出了诧异之色,立刻抱拳拱手道:“久仰,久仰。”
云亭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也不便立刻避嫌,便也回了礼,问:“可是冯大人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冯贵的脸立刻变的有了几分愁苦,说道:“不瞒二位大人,我此次登船,是瞒着马骐太监来的。我是来……求援的。”
云亭立刻一愣。
冯贵又说:“两位大人远在金陵,有所不知,咱们交趾境内这几年可真是不太平。尤其近两年,四处匪患频起,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其中最厉害的一股,就盘踞在这会安以北的清化县内,却是一个叫黎利的安南前朝官员,打着恢复陈朝的旗号,自封为将军,两年前揭竿起义,兴风作浪,处处针对大明军队,让我们交趾驻军大为头疼。”
云亭想起那日三宝太监也曾说起这交趾的黎贼作乱之事,不由得点点头,只是听冯贵这么一说,心下生出了几分疑惑,便问:“冯大人,咱们大明收复安南已经有十几年了,自从当年陈朝的太子陈天平被篡位的安南胡氏刺杀于山野,陈氏的王室血脉早就断了,咱们大明就是为了给陈氏报仇才来征讨的安南,圣上也已把胡氏满门抓去金陵抄斩了。这黎利若真是拥戴陈氏,早干嘛去了?为何前年才揭竿而起?又为何要针对我们大明军队?这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冯贵听到云亭如此咄咄逼人的问题,登时脸上变色,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跟开了染铺似的,分外好看。
杨敏大人咳嗽了一声,不由得偷笑。
早就在朝中听说过,大理寺的这个诸葛云亭不好对付。果不其然,这年轻人既有缜密思维,还有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知道这冯贵此来,内心纠结,言语之间说一半留一半,竟然直捣黄龙,打乱了冯贵的阵脚。
冯贵也见识了云亭的厉害,再也不敢轻松对待,立刻尴尬地说:“大人……对安南的旧事,倒真地还挺了解。”
云亭微笑不语。
冯贵继续说:“咱们大明初立交趾时,在这里掌权的本是一位张辅大人。这位张大人治理民生没话说,我也是他的旧部,对他甚是钦服。只是这交趾之地,比云南还要偏远,就连现在,都还是咱们大明流放罪臣的地方。所以当年初立行省的时候,没有多少内地官员愿意前来任职。张辅大人没有办法,不得不任命了一批安南本地的有才人士为官。这黎利本是安南豪门世家子弟,自幼也是熟读经史子集,所以当初也曾在张辅大人手下任过官职。就在那清化县,作父母官。”
“后来张辅大人离任,他下面的事务一分为二,一部分给了来接任的黄福大人,也就算了。可是我们这些武官的上司,却换成了现在的监军,马骐。”
冯贵言语之间,直呼现在顶头上司的名讳不说,竟然连“大人”二字都不肯缀在马骐名字的后面。云亭和杨敏心下都有了几分了然。
冯贵道:“这太监马骐来到此地,除了掌管兵权,还带了一个职责,就是收缴安南岁贡。本来他收就收了,这安南是大明藩国,百姓都觉得自己是半个大明子民,若是合理,谁还会不给?可是他来了没有两年,就胃口越来越大,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倒有一大半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到了前年,他竟然一下子要求安南百姓进贡孔雀羽翎一万支……还必要完好无损,色泽艳丽,缺一根毛都不行,形色不美更不行。若是交不上来,就立即杀人,说是以儆效尤。”
冯贵讲到这里,不要说杨敏已是脸色铁青,就连云亭这样的涵养,都握紧了拳头。
只听冯贵继续说:“清化县境内的至灵山,本就是孔雀生养之地,所以那一年,清化县百姓所受的罪,比其他各县都更甚。想来那黎利疼惜民生,忍无可忍,才索性落草为寇,起兵造反。”
果然,官逼民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