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蛊,又叫情花蛊,是黑苗巫蛊中最凄厉的一种。
苗疆里其他的蛊毒,什么蛇蛊,蝎蛊,金蚕蛊都是以毒虫养出来的,登蛮手杖之中的蛊王也不例外。一般蛊虫出缸,会改变形态,融合各虫所长。这蛊王更厉害,是用十二只蛊再次入缸封存七七四十九日出的蛊中之王,更是变了又变,毒上加毒,有翅,有螯,外壳坚硬如钢。可这,都还比不上情花蛊毒。
情花蛊,顾名思义,是苗疆中唯一一种以植物花朵制成的蛊毒。这种花,长在深山老林,传说此蛊是以九十九个负心男人的血肉养成的。之所以又叫情蛊,是因为这蛊毒本来是苗疆少女用在相爱郎君身上的。情蛊下到男子身上,平日全无异样,但每月都会发作一次,发作时痛入心肺,撕肝裂胆,只有下蛊的女子可解。如果哪一天男子变心,那么情蛊发作起来,男子自然会疼死过去,而只要男子死了,这蛊毒也会立时反噬下蛊的苗女。下情蛊,无异于以无形的枷锁一辈子将两人拴在了一起。是非常惨烈凄美和决绝的爱情。
可是这情蛊到了登蛮国师手上,叠加了一层巫术咒语之后,却愈发厉害了。传说中只要登蛮大师知道一个人的姓名,再有机会近身三尺之内,便可施此“情蛊咒”,巫术佐以蛊毒,可让对方终身变为自己的傀儡,任凭驱使。所以,登蛮当年全盛之时,很多年都见不到一个敢跟自己报名号的敌人,就连那日遇见的南洋霸龙的干儿子,在自己面前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却很鸡贼地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自己的全名。
眼下这青年明明好像知道这些,却立时通报了自己姓名,还唯恐不够清楚,连字带号,一个不差。只怕登蛮再问,他连八字也会说出来,竟似全无忌惮,有恃无恐。
这个青年如此胆大,也不知道是勇敢还是愚蠢。
登蛮冷冷一笑,讥讽地说:“原来是诸葛大人,白天不敢追我,大半夜的胆子倒大了起来。”
云亭温煦有礼地拱了拱手,坦诚地说:“晚生若是白天追过去了,那现在估计就已经变成国师手上的人质了。但现下却不同。我的胆子也确实不大,现在身后的树林里有援军,援军的手上还有阮廌大人的儿子阮山,阮山的脖子上,还架着三把钢刀。”
登蛮立时怒目瞪起,声音低沉:“你想怎么样?”
这一喝,蛊王也嘶声振翅,如刮骨钢刀一般凄厉。
云亭依然背着手,说:“登蛮国师,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在您面前暴露行迹,并不是来与您用强的,而是来与您谈判的。”
登蛮冷笑:“你想让我帮着解了那暹罗世子身上的蛊毒吗?休想。你既然把阮山带了出来,我就不信我救不下他来。”话虽这么说,但登蛮并未立时动手,显然还是投鼠忌器,只因这阮山并不仅是黎利最倚重的谋士阮廌的小儿子,也算自己半个徒弟,真要是伤到了,自己也会心疼后悔。
云亭摇摇头,说:“我确实是想让你帮助暹罗世子解毒,但是与您和黎将军的筹谋相比,阮山的命虽然重要,但还是显得太轻了。所以,我带他出来,是想把他交还给您,以表诚意。”
登蛮骤然一愣。见云亭手上一抬,果然自树林中走出一个壮汉,手上押着一个瘦小的人影,绑着手。这人先抬眼殷殷地看着她,又低下头去躲避自己的目光,脸上带了点羞愧之色,正是阮山。
那大汉并不给阮山松绑,只在他背后推了一下,示意他可以走了。那阮山先是不信,紧接着便赶紧快步向前投奔国师而来。显然怕自己慢了半步对方就改主意了。
登蛮看着阮山走到近前,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知道阮山估计与这诸葛大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暴露了身份,做不到宁死不屈,此时必然心内羞愤难当。只是……这么一打眼望去,这阮山行动自如,神色如常,全不像受过什么折麽。
登蛮收回目光,恨恨地看着诸葛云亭,阴声说:“诸葛大人,你要与我谈判,这阮山本是唯一的筹码。你把他还给了我,哪里还有谈判的权力?”说着又哈哈一笑:“是了,你是想在此时此地,把我们几个人一网打尽了吧。只是你就算想尽办法抓了我,那暹罗世子身上的毒,没我心甘情愿地亲手诊疗,也只会越来越深,直到深入膏肓,无药可救。”
听她一时笑得凄厉,云亭却也笑意未减分毫,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如果我拿陈氏的太子与您做交换呢?这个筹码用来谈判,可够重了?”
这一句话,对登蛮国师来说,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一棒。她身上不由得晃了一晃,喃喃地说:“陈氏太子?你哪里来的陈氏太子?陈氏太子已经死了很多年啦……当年他被杀时,我就在他身边。亲眼见着他,在山林之中,被胡贼的埋伏乱刀砍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我被其他人团团围住,救他不得,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云亭见自己一提起陈氏太子,这登蛮国师竟然如遭重创,神思恍惚地提起了旧事。
沉默了一会儿,云亭才说:“您说的陈氏太子,叫陈天平吧。他当年在胡氏篡位之时,趁乱出逃,由亲信护送,经由哀牢之国,历尽千辛万苦逃难到了大明,在金陵的金銮殿上面见了我们当今圣上。圣上一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真伪,还曾叫安南旧官前去指认。待到确认了他的真实身份,便发了诏书,命令篡位的胡季犛把这安南皇位让出来,交还给陈天平。可是胡贼阴险狡诈,虽然当即伏罪认罚,同意迎接太子陈天平回国,可谁知道大明军队护送太子刚进了安南境内,就中了他们的埋伏。由于地形不熟,全无防备,竟然全军覆没,太子陈天平也横尸惨死。而正是这件事,直接引发了我们大明永乐帝发兵安南的战事。”
国师听他说起这段自己亲历的往事,脸色更是发青,喉咙中不由得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像是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的肌肉一般,身体也越发显得苍老佝偻。
云亭继续温言道:“国师在这个过程中,一直陪着太子吧。那一路护送太子的亲信中,想必就有国师?”
登蛮垂下头去,并不回答。
云亭说:“国师如果一路陪着太子,那么必然知道,陈氏太子在金陵停留期间,我们圣上对他恩遇有加,赏赐了新的国书,皇袍,国玺,还给了一座府邸。当年太子离开时并没有带着这金陵府邸的随从一起走,所以你们只怕也并不知道,太子离开之时,这随侍太子的一个宫人已经怀了身孕……”
云亭说到此处,国师立刻抬起了头,面脸震惊,苍白的眼眸中竟骤然盈出了泪水。
云亭又立刻说:“后来这个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圣上许他姓陈,还给他赐了名,单名为“暠”,又将他封了个虚名的侯爷,与暹罗世子和其他属国的士子们一道,在国学府院里读书长大,现在已经十几岁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以为自己只是哀牢一地某个酋长的遗腹子。他五岁之前,身边一直随侍着一个太监,名叫马骐。”
登蛮听得将信将疑,一时脸上微喜,一时脸上沉凝,待听到“马骐”这个名字时,勃然变色,说道:“你说什么?!”
云亭点点头,说:“国师大人,我知道马骐在这交……安南之地,名声很差,残害百姓,贪赃枉法。金陵朝中也不是没有人弹劾,但都没有了下文。现在您可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此盘踞十余年,圣上都没有动他?”
登蛮虽然武艺高强,也曾在安南做过国师,可毕竟不是政客出身,哪里猜的出这里面的花花肠子,便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云亭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因为马骐在圣上面前打着的,就是陈小侯爷的旗号。他说供养一个小侯爷,一年怎么也要耗费一万石。这些供养自然都要出自安南。所以安南的岁贡,一半是给皇上的,一半则是攒着给这小侯爷的。圣上听着也觉得很有道理,加上他诸事繁忙,哪里肯为这种小事费心,所以,后来再有弹劾马骐的折子,便一概压下不理了。”
登蛮此时心里已经不由得信了五分,但想到大明的官员历来阴险狡诈,便说:“你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真假?那小侯爷既然身在金陵,他父亲也死了,又怎么验证他确实是我们太子的骨血?”
云亭知道她只当自己花言巧语,便说:“我若是您,也不会立刻相信。我也没见过这陈小侯爷的面,不能给您更多消息了。不过,今天被您下了毒的那个暹罗世子,倒是与这小侯爷在国学里的交情甚好。不如您先解了暹罗世子的毒,亲自当面问他,看看这陈小侯爷的音容相貌坐卧举止,可与那陈氏太子是否有几分相像之处?”
登蛮立时冷笑,狠狠啐了一口:“你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骗着我给你们这个暹罗世子解毒。”
云亭颇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混不在意,说:“今天您骤然下毒,我们整个使团毫无戒备。您自己下的毒,毒性如何,自该心中有数。中毒以来这暹罗世子可从来没有清醒过,我们更不可能与他商量勾对任何事情。我现下可以放您只身进船舱去给他解毒,解毒之后,您自可以和他面对面详谈。您若觉得他说的不对,或者您觉得这陈小侯爷与你们安南陈氏毫无关系,立刻可以再给他下毒。对您来说,全无损失。”
这几句话,说的登蛮立刻哑口无言,不由得认为大有道理,扭头去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几个属下。
这时云亭又悠然地加了一句,彻底地说服了登蛮:“更何况,您现下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您若心里记恨我骗您,不止可以给暹罗世子下毒,也可立时要了我的性命,更可以把我变成您一辈子的奴隶。现下我可以说是在拿自己的命出来博一把,您看我可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云亭在上崖来寻登蛮一行之前,早已经让人把那暹罗世子从宝船上抬了下来,搬进了离军港岸边最近的一艘海沧船里。怕的就是登蛮等人多疑,不肯上宝船去救人。这海沧船独自远远地停在一个角落的码头边,登蛮等人来的容易,去的也可飞快。登蛮见了,点点头,便独自一人上了船,云亭遣散了其他兵士,只带了邓飞在船下等着。
跟着登蛮的那几个随从也站在几丈开外,个个依然神情警惕。他们只身几人,今夜犯险来救人,除了登蛮,其他的人本事都是马马虎虎。如果不被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被发现了,只能束手就擒。云亭若真想要他们的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登蛮刚才一概的虚张声势,其实双方心中都跟明镜似的,到底哪一方才丝毫没有谈判的权力。登蛮不肯救治暹罗太子,大约也是因为这暹罗太子是他们唯一可以牵制云亭的事情。
只是,登蛮千算万算,算不到云亭此时突然对她抛出了个“陈氏太子遗腹子”。她已是行将就木,土埋半脖子的人。这一辈子,生为苗疆巫女,终身以血饲蛊,没有亲人,毕生最大的悔恨就是没有完成当年向太上皇陈艺宗应下的托孤之诺,不仅没能保全陈天平的安全,最后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此时听说了陈天平尚有骨血留在人间,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是真的,她也必要一探究竟。
此刻那登蛮上船已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岸边上几个人,却都默不作声。云亭只一双眼睛不错一下地紧盯着海沧船那亮着灯火的船舱,双唇紧抿,可见他心里也是紧张的。
邓飞见状,低声地说道:“大人,这,有几分胜算?”
云亭也低低地从牙缝里说:“实在是一分也没有。”
邓飞瞪大了眼睛:“这……这……”
云亭又微微叹息:“虽然只有半分胜算,但却是唯一的办法。总好过没有办法。不过……”
邓飞忙问:“什么?”
云亭喃喃地道:“为何多了一人?”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