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把林伯,卡多和阿蛋请进了花舱。卡多愁眉紧锁,林伯唉声叹气,阿蛋紧握着双拳,围坐在桌边,都不说话。
映寒从容地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茶,轻柔却坚定地开口了:“说说吧,今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几人听了映寒这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语气,抬头看了一眼她,才发现这个姑娘自从回到船上,便一直分外的冷静。
刚才映寒瞬间发难,以身作茧,绑缚着施济孙落了水,全不顾自己的性命,打得那孙子魂飞魄散,阿蛋当即就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只觉得人生在世第一服少当家的,第二个就服这少当家的夫人了。现在就连卡多也不由得对这邵姑娘刮目相看。见她面对这样的意外,还能如此冷静克制,更是七分诧异之中另生出了三分尊重,想:这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好像没经过什么事,一路上胡闹顽皮,可真临了大事,却如此沉的住气,倒是自己小瞧她了。想到这,便用手推了推林伯。
林伯这才抬起头来,叹着气说:“今天来的人,叫施济孙,他的父亲施进卿,是这旧港大明宣慰司的宣慰使。”
听了林伯这句话,映寒心头一惊,她隐约猜出施济孙来头不小,听起来应该是玄渊的仇家,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人的父亲居然是大明的官员。
卡多此时却一掌拍在桌上,嘴里大骂:“什么宣慰司?狗屁宣慰使!那施进卿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账小人!老子是小人!儿子,就是小小人!”
卡多虽然会说大明话,但毕竟不是大明人,翻来覆去骂人,也不过就是那几句。可他这么一骂,却把映寒给说糊涂了。想想问他也是白问,只好又转过头去,看着林伯。
林伯叹了口气,这才从头讲来。
原来,大约二十年前,三佛齐国东边爪哇岛上的蛮者伯夷贪慕这苏门答腊岛的千里沃土,率军来犯,将三佛齐国的马来族国王杀了。虽然这三佛齐的王室羸弱不堪,但国民却都个个骁勇强横,宁死不屈,自发地以部落或者城邦为单位,抱团抵抗外来的侵略者。在这些民间抵抗军中,最厉害最顽强的一股,就要属驻守三佛齐北部巨港城里的汉人了。
巨港城,在旧港的西北边,也是个临海的港口,本来就聚居着很多从广东和潮汕移民而来的大明子民,他们的首领,叫梁道明。在强敌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梁道明被汉人民众拥戴为王,率领大家守卫国土,抵抗蛮者伯夷,据说那几年里,更有十万广东民众渡海前来投奔助战。在这个过程中,玄渊的阿爹陈祖义,同样出身大明,又在临近巨港的渤林邦部落作将军,便与梁道明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结成了患难之交。后来陈祖义在渤林邦的属地自立为王,也得到了梁道明的诸多支持。
而施济孙的父亲施进卿,那时就是梁道明手下最信任的副手。
那几年,由于梁道明的座下聚集了众多来自大明的能人异士,所以每次来了功夫好的师傅,陈祖义就会将年幼的玄渊送去巨港城拜师学艺。玄渊在巨港城的时候,就是住在施进卿家里,与施进卿的一双儿女,同吃同住。而卡多,自那时起就已经陪伴在玄渊身边了。
蛮者伯夷后来敌不过汉人的大军,打了几年,久攻不下,最后灰头土脸地回了东爪哇岛。共同的敌人消失了,三佛齐的各个部落之间却谁也不服谁,开始了纷乱的内战。这一致对外的战事结束后,梁道明和陈祖义这两个好朋友,也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梁道明本来也是流亡人士,但心里一直思念大明故土,既然击退了外辱,便再也无心纠缠于异国他乡的内战,所以于永乐三年,接受了永乐帝的招安,带着一家人前往金陵朝贡,竟然从次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南洋。永乐四年,梁道明更托人自大明送了信来,将这三佛齐王的位子,正式阐让给了手下最信任的施进卿。
而陈祖义则在这时重操旧业,作了南海霸龙,最后选择和大明水师负隅顽抗,直至全军覆没。
映寒听到这儿,才明白过来,原来陈玄渊竟然与这施济孙打小就认识。这施济孙看起来比玄渊大个七八岁,但武艺见识,城府心胸,却都比玄渊差了不少,想来从小就嫉恨玄渊,俩人之间肯定早就互相看不对眼了。
果然,卡多听林伯絮絮叨叨地讲到这里,不耐烦地说:“林伯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们大明人都说三岁看老,这施济孙十几岁看着就贼眉鼠眼,不像好人!小时候和玄渊一起练武过招,他比玄渊大了那么多,不仅丝毫不让,还总使阴招,打得玄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那会儿就看他不顺眼了!老子几次想拿弯刀割上他几刀,玄渊总是不许。要是我那时候两刀割下去,哪还有今天这样子的事儿!”
映寒见他说的解气,但于今天情况全然无助,便依然去问林伯:“小孩子之间虽然互相看不上,但玄渊既然寄住在施家,想来两家的关系本来应该不差,玄渊今天说两家之间有世仇,又是怎么回事?”
林伯抬眼看了看映寒,字斟句酌地说:“我听玄渊说,他阿爹和施进卿的关系起初确实很好。梁道明既然回了大明,陈大当家的就拿施进卿当成同路人看待,什么事都不瞒他。当初三宝太监来招安玄渊的阿爹,陈祖义面上答应了归降,背地里却想偷袭大明水师,也是去找施进卿商量过的。”说着,摇了摇头,“唉,陈大当家的,当时想出这诈降的招数,也是太轻敌了,以为我们大明巢湖水师是内陆水师出身,第一次出使大洋,并没有海上的作战经验,不足为惧,所以想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许,能有三成把握……”
这林伯心里同情玄渊,可想来自己却毕竟是巢湖水师的后代,所以言语之间,一会儿站在陈祖义的立场,一会儿又站在大明水师的立场。听在映寒耳朵里,却分外难过。同是华夏子民,在这遥远的海外,还要彼此为敌,自相残杀,真地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卡多在一旁听了林伯这么吞吞吐吐的,立时不甘心不服气地大叫了起来:“什么三成的把握?林老头你不要因为当过大明的海军,就替那个三宝太监说话!当时要不是因为施进卿这个小人跑去跟那个太监告密,我们本来有十足十的把握。”
又转头冲着映寒:“那施进卿接了梁王爷的位子,自己却没有梁王爷的本事,心里害怕陈大当家的势力在三佛齐越来越大,早晚有一日要吞并了巨港。陈大当家的若当时真地一举击败大明水师,只怕所有三佛齐的汉人都会前来归附,他这个名不符实的三佛齐王,也就别做了。施进卿为了坐稳这三佛齐的土皇上位子,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就不惜出卖玄渊他阿爹。要不是,要不是当年施二姐半夜偷偷赶来给我们通风报信,把我们从家里放跑了,只怕玄渊小小年纪在巨港城里就被他杀了!哪里还有今日!”
映寒听了这几句话,直如遭了晴天霹雳,呆在了当场,瞬时手脚冰凉。
原来,原来,玄渊与这施家之间,竟然是杀父之仇。
林伯在旁边无话可说,呆了片刻,才嗫懦着:“这个施进卿,确实告密有功。所以三宝太监后来才将旧港一并交给了他治理,更向大明皇上请旨,在旧港设立了大明宣慰司,封了施进卿作宣慰使。不过,这也只是个虚名,大明在三佛齐既不驻军,也不征税。施进卿对外仍称自己为三佛齐王。”
听了卡多和林伯的这番解释,映寒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眼里已经有了泪光,手上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映寒不是没经过大事的人。这些年帮着大舅父打理生意,也见过不少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日常管理机户坊,案图所和丝厂,免不得要操持银两周转,入货出库,多方协调,更是遇到过不少心怀鬼胎坑蒙拐骗的小人。更别提她还时不时地代理师傅和虞大哥掌管一下表面上一盘散沙的广寒门。其他人家的小姐出了阁作了夫人,大不了管个宅子,协调几房妯娌,外加相公的几个没有见识的妾侍,都已经诸多内斗心思了,更何况管理家族生意和江湖门派,那得是经历过多少险象环生的危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所以若说运筹帷幄,遇事不乱,杀伐决断,映寒多少是有些底子的。
可是,她以前遇到的事情,说到底,都是利益驱动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事情再难,总不过就是个谈判的过程。这一次不却同,这一次是血淋淋的杀父之仇,灭国之恨,玄渊是施家想要斩草除根的眼中钉,施家想要的,就是玄渊的命。
他明明知道,竟然还是就这么跟着施济孙走了。
他还让她等他回来,他这样,怎么可能回得来?
映寒立时低下了头,跟自己说,冷静,冷静,一定有法子的。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法子救玄渊出来。一边把刚才林伯和卡多的话又在脑中细细地过了一遍。
阿蛋本来已半天没吭声,此时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说:“咱们为什么还坐在这里?多坐一刻,少当家的血就多流一分。卡多,你若是条汉子,现下就跟我一同去救少当家的。不就是劫狱吗?救不出来,大不了大家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