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使团舰队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在海上行了多日,这一日也终于到达了交栏山国。今日风弱潮平,宝船和福船巨大,不适合通行昆仑山海域,舰队又需要补充淡水,所以便舶在了交栏山附近的海域。各艘船只都派了人,驾着蒙冲船上岸取水。
云亭站在福船船头甲板上,临风而立,眺望着远处模糊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昆仑群岛。海上雾气蒸腾,远远看去,仿若仙境。半晌,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却看见旁边的宝船上垂下了绳梯,一行人攀下船来,登上了旁边停靠的一艘海沧船,在一众海军兵士之中,依稀可见一个布衣纶巾的身影。
云亭眼神平静地看着这艘船向交栏山驶去。
那天晚上暹罗世子安然脱险,使团上下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杨敏大人看着暹罗世子回到舱里安然睡下了,才折返出来,看着门外的云亭,眼光闪烁,欲言又止,半天才说了一句:“多谢。”
杨敏不是不想问,但他看出来了,云亭并不想说。想了想,既然暹罗世子平安无事,其他的便都是小事。他们这使团一行,眼看就要离开大明,身在异国他乡,怎么可能一板一眼地像在金陵那样,未来更有许多事要仰仗面前这位诸葛大人,所以他若不想多说,不如不问,只做不知。
然而胡濙那边,就没那么好过关了。
杨敏走了,云亭从那楼阁的四层走下来,刚到甲板上,便看到胡大人站在舷旁,只是并没有看着他,反而望着海上的如钩新月,似乎在赏月。
他走过去,楫手行礼,低低地说:“胡大人。”
胡濙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里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也回了句:“诸葛少卿。”
两人都不说话了。仿佛谁先说话,就是谁先沉不住气。这一下,万籁俱寂,只听的到滚滚涛声。
过了半天,胡濙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云亭,你说这海,有没有尽头?”
云亭微笑:“谁知道呢?”
是啊,当年秦始皇东临碣石,以为就是天涯海角了,可其实那里只不过是大海的起点,至于终点在哪里,谁又知道呢?郑和大人已经五下西洋,最远处都到了天竺以西,天连着海,海接着陆,还依然摸不到这大洋的边界。
胡濙笑了笑,突然语气怅惘地说:“我幼时好奇贪玩,生性并不爱那些圣贤之说,反倒喜欢读闲书,《山海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被长辈训斥。那书虽然品味不高,但胜在有趣。其中的《山经》和《海内经》讲的都是九州华夏的山川地貌,也就罢了,只是那《海外经》中,讲到我们居住的陆地,被南北西东四片大海包围,海中多有奇国异事,看得令人心驰神往,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身临其境。人这一生之中的境遇,真地很难说。”
云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山海经》,一时没有接话。
胡濙沉吟片刻,却轻声地诵道:“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
云亭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胡濙正在吟哦《山海经》中《海外南经》的记载,便下意识地接口:“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
胡濙眼露笑意,捻着胡须,说道:“原来诸葛少卿也喜欢这些神鬼传说。”
云亭也笑了:“喜欢谈不上,不过这些上古神话确实充满了荒诞的想象。传说这凿齿本是南海昆仑虚东一个半人半兽的神人,口中长出一颗五尺獠牙,这颗牙形似凿斧,因此得名。当年天上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凿齿,九婴,大风,猰窳等怪兽为祸人间,尧帝使羿,诛凿齿于寿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
说到这里,云亭倏然住了口。
胡濙觑着他笑了一下,说道:“这些上古传说,本就脱胎于人类的战乱。尧帝统一华夏,征讨四夷,传说中的这些怪人异兽,不过是他手下打败的部落酋长。想来当初如果是凿齿的部落获胜,那么传说中青面獠牙的怪物可就是尧帝了。”说着,又长叹了一声:“后羿奉命前来南海降服这凿齿怪兽,那是打上门来的麻烦,凿齿肯定要应战。可后羿既有射日的神力,这凿齿却拿把盾来挡,也真是愚不可及。可见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人,自古有之。”
云亭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胡濙抬头看着那亘古高悬的月亮,终于慢慢叹了口气,说:“也罢。老夫就帮你这个忙,密奏圣上将马骐调离交趾,再送那陈暠重返故国。”
云亭瞠然抬头。
胡濙回头笑他:“怎么?老夫说得不对吗?”
云亭喃喃地说:“胡大人神机妙算。”
“哼。”胡濙嘴上虽冷哼了一声,面色上倒也没有多么生气:“你今日问了那么多有关陈小侯爷的事情,这暹罗世子的毒又解的这般容易,若不是你与安南旧民做了交易,他们怎么会如此善罢甘休。”
云亭低声说:“是,多谢胡大人成全。下官这个交易,并不只是为了换回世子平安。只要陈小侯爷能回到安南,他们还愿意和谈休战,与民休息。”
胡濙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神色缓和地说:“是了,今天你虽然与老夫说了许多话,但只有这一句话最在道理上:我们大明平安南容易,坐交趾难。真地说起来,老夫并不是在帮你和杨大人,而是在帮圣上,也顺便帮帮这交趾的苍生百姓。至于那黎贼嘛……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凿齿之徒罢了。”
云亭当时星目里波光闪动,却在想:那黎利真的是螳臂当车的凿齿吗?只怕未必……
那晚的交谈言犹在耳,不想此刻他们真地就已经来到了这昆仑虚的东边。福船的都督昨日与云亭说,所有的船只在过这昆仑国之前,都必要在交栏山一地停靠休整,等待风潮。既然连大明水师都不例外,那么想来映寒搭乘的鹰矢号如果真地要前往暹罗,肯定也曾停靠过这交栏山的海港。
云亭正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邓飞奔到了近前,说:“大人,船备好了,可以上岸了。”
来到交栏山海港岸边的时候,云亭虽然心里有准备,但还是不由得有点微微吃惊。
这与其说是个港口,不如说只是一片乱石和泥土混合的天然海湾,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齐齐整整的码头和栈道,所有的船,无论大小,都是杂乱挨靠着停放。先来的船停在岸边,后来的船便比邻一靠,将缆绳系在先来的船上。至于船怎么停,全凭自觉,大约每二三十艘船只最终会连成一串。串与串之间会留出一条宽宽的水道,供停泊在最里面的船只出行。外面船上的人若想上岸,就得踩着其他船只的甲板一路跑过去。
现在海港里就这样停了不下百来艘渔船,商船,和说不上来干什么用的船只,所有的船坞连成一气,一眼望过去,都是杂乱的桅杆,高低不平的舱头船尾。有人在船头上烧火做饭,有水手站在船尾方便,有的人闲聚在甲板上赌牌,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海港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人体的汗臭,鱼虾的腥臭,说不清的骚臭,还有南洋饭菜中独有的酸臭……
邓飞都不禁掩了鼻子,云亭则皱死了眉头。他脑海中浮现出泉州晦明搂里映寒身穿粉色纱裙,肌肤胜雪,发如云团,眼似雾霭,周身环绕着霁月散香气的样子,一时根本想象不出映寒那么娇柔细腻的样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出没,更别提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了。
可是,她一定是来过这里的。她若要去西洋,没有别的路可走。
云亭乘坐的蒙冲选了一条船与船之间最宽的水道缓缓驶到了岸边,负责补给淡水的兵士列队先下了船,云亭和邓飞才慢悠悠地上了岸。只见岸边一条土路,路的另一边是骤然生长出来的热带丛林,几个当地的土著人蹲在道旁,都赤/裸着上身,腰间系着一圈用麻布和树叶做成的遮羞布,面前地上摊着大大的芭蕉叶,芭蕉叶上有一些形迹可疑的食物。也有些土著在卖酒,像模像样的酒坛子,可低头一看,黝黑酒水的表面上却漂浮着满满的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