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音量越来越弱,最后干脆闭了嘴。她继续蜷起腿,呆呆地望外面漫天的雪色。
泓雪这人向来快言快语,捕捉到阿笙脸上的落寞后,忍不住侧头问:“那你实话告诉我,和他在一起你从未后悔过吗?”
她也不管这个问题是不是过于直率甚至尖锐,只直直地盯着阿笙,等待回答。许是因为冷气陡地吹进来,她手一晃,本来拿着的帕子掉在地上。
阿笙俯下腰捡起手帕,掸了掸灰尘后递给她,突然嘴角弯弯笑起来:“为何要后悔?这辈子第一次站在屋顶上看月色,还是他带着我的。”
泓雪听不懂她的意思,安静地看着她的面容,犹豫地动了动嘴唇后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她一件事。
白日里,她去给还在大理寺断案决狱的荀攸送饭,那里阴森黑暗,一排排潮湿的牢房里传来阵阵哀嚎和恶臭。
有人扒着牢门直喊冤枉,有人在疯狂咒骂着害他下狱的仇敌,还有人在徒劳地哭喊,头顶的鞭子不停地打在他们的脊背,直到口吐血沫晕过去,便再被浇盆水唤醒继续拷问。
泓雪不忍心再侧目看下去,只能胆颤心惊地穿行于中间的过道,不敢去窥身旁的人间地狱。
“你他妈还不识相点赶紧走?司空开恩特意准许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
突然,狱吏一阵骂骂咧咧的喧哗声在周围的鬼哭狼嚎中显得格外突兀,泓雪不禁诧异地闻声去看发生了什么。
只这瞥了一眼,便令她心中不忍。
衣衫褴褛的少女紧闭双眼,唇角流出一抹褐红的血迹,本来清丽的面庞泛出青紫色,应是才被灌了鸩毒,已经失去了鼻息。
一位同样身着囚服的青年静静跪在她身边,呆怔地注视着少女临终时的容颜,紧紧地抱住她已渐趋冰冷的身体,任凭身后人再怎么咒骂,也不为所动。
满脸厌烦的狱吏使劲踢了踢青年的后背,抹了把额上涔涔汗水,指着他的头骂道:“你他妈莫不是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大爷喊你呢!再下最后一遍通牒,快给老子滚,老子还要把尸体收拾收拾扔乱葬岗,真是事多。”
他一面嚷嚷,脚上的力道越发加重了几分,踢得青年的皮肉沉闷作响。可青年仍旧浑然不觉似的,轻轻地拿袖口替少女拭去嘴边的血迹,对身上所遭受的击打毫无知觉,嘴唇微翕,像是想说什么却无人听得分明。
见狱吏还要拿竹杖笞打,泓雪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末梢,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再敢动手?信不信本姑娘扒了你的皮。”
“哟,”狱吏没提防会有个女的敢阻拦自己,想他凭着兵痞身份在这大理寺诏狱里作威作福多年,有朝一日会猛得被拂了威风,登时拉下脸,凶神恶煞冲着泓雪骂道:“你他妈又是谁,敢来命令老子?”
说着他眯起双目,贼眉鼠眼的模样透着油滑和奸恶,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笑道:
“小娘子,你他妈总不会是哪个官养的外室,夫家败落作了阶下囚,你来这诏狱探视么?那还不好好奉承老子一下,兴许老子高兴了,指不定刑讯时少打你丈夫几棍呢。”
他话音还未落下,泓雪顿时勃然变色,抬腿欲狠狠地踹他几脚。
突然,狱吏倏而口吐白沫,眼神里爆发出恐惧与畏缩,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诈尸?这不还没动手呢,怎就自己摔了。
她不由得抬头,恰好与荀攸的眼眸对上。他朝她微微笑了下,随即不屑地扫了躺在地上嚎叫的狱吏一眼,将剑重新挂回腰间。
“区区小吏,竟敢口出狂言。”他皱眉道了一句,回头顾视身后的一列兵卒,道,“把这人拖出去,从今以后不得在诏狱当差。下次见一次,本座便杀一次。”
“诺。”兵卒们哪敢怠慢,忙不迭地将狱吏如死猪一般地拖出去,任凭他拼命求饶,也无人敢理会。
偏生这人没半分眼力见,还兀自在地上拼命挣扎扭动,嘴里杀猪一样喊着:“荀军师,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泓雪冷笑着上前过去,用力踢了几脚他的肚子,“你还不快滚?你他妈还不识相点快点走?”
她故意模仿这狱吏训那青年时的口气,恶狠狠地怒目而视。
狱吏这下心知是真的逃不过了,只能乖乖地自己爬起来,头都不敢回风一样往外面跑,生怕泓雪会追上去报复。
眼见着他一溜烟没了踪影,泓雪还觉不解气,却听见身后荀攸忍俊不禁的笑声。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他倚着牢狱旁的栏杆,虽一本正经地穿着红黑相间的朝服,却没戴冠冕,任凭乌黑长发散落着披在肩上,显得很是不拘小节。
不过泓雪对此早已见惯不怪,荀攸每次出门都是放荡不羁地披件长袍,那玉冠能规规矩矩束发的次数屈指可数。
跟他总是一起交游吃饭的钟繇也对他不修边幅的品性毫不介意,反而还因此特别欣赏他的潇洒卓荦,这次要不是来大理寺这种地方办案,估计他连官服都不想穿。
所以人家都说荀家叔侄两个很像,泓雪每次听见这种说法都要鄙夷一番。那位芝兰玉树般的荀令君可是位人人称颂的翩翩君子,哪是自家这个总是落拓不拘的邋遢鬼能比的。
鄙视归鄙视,当荀攸突然站在她面前时,泓雪还是呆怔了好一会儿。
她愣在原地盯着他看,半晌才回过神,忙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荀攸也心照不宣地没再笑她,神情却骤然变得悲悯,同情地望向一旁还半跪于地的青年。
他似乎是不愿出声打扰,缓缓才开口:“卞秉,你先起来罢。”
卞秉?泓雪倏地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