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的目光与荀彧的接上,望见他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双唇没有半点血色,在微微翕动。
他的眼里覆了层渺漫的烟雾,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冰尘,果然满是责备的意思。
“我……”阿笙动了动嘴唇,却被他立刻打断。
“你别再说了!”他皱眉,失望地抬眸望向她。语气激烈,带着极其少见的怒意,“哗”一声,一道巨雷瞬间伴着闪电划过暮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几乎从天而降落到脚边,明晃晃的白光刺破所有人的眼。
这声喝止倒教一旁毫不相干的霜霜惊得退了几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她侧头小心觑着阿笙的反应,见后者当即愣住了,不敢相信似地盯着面前怒意正盛的男子。
阿笙怔在原地,浑身如被当头泼了盆水,眼里是不容错辨的愕然。他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剜开她的心口,顷刻间扯出了乱朦朦一片飞絮,只留空空荡荡的茫然,冷清得浑身发寒。
雷鸣声如山倒海,近乎疯狂地倾泻愤恨,试图打破本就脆弱的窗棂。冰凉的雨点随即铺天盖地刮进来,侵略性地滑过阿笙的发间,缓缓在面庞上淌下。
只是她也并不觉得冷,甚至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荀彧望着她木然发怔的表情,脸上毫无缓和的意思,凝视她,口中一字一句:
“卞夫人,你不该对司空与祭酒恶语相向,祭酒或许能原谅你的失言,司空却未必。”
郭嘉又是一个局外人,清俊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只是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声不吭。
她没开口,于是他眼睑微抬,“你所以为的世界,并不会围绕你的想法去运作。而你又懂得什么呢?你拿屠城诛杀士族以指责司空,说司空此举涂炭生灵,可你又何曾明白过实情?你才是最大的无知!”
“我无知?”她被这话瞬间惹恼,不禁打破自己的沉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她甚至怀疑眼前的白衣浅衫男子并非荀彧,真正的文若怎么可能说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话来。
不禁把对曹操的怨气转移到他身上来,从前的敬畏与尊重一下子被打碎,眼里都快喷出火焰,身份地位的界限瞬间全部推倒:“你疯了吗荀彧!”
“姓卞的!”这直呼其名把霜霜震惊懵了,不由得要制止阿笙,脱口而出地叫道。
阿笙哪理会她的提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眼角几乎被悄悄渗出的泪滴染成浅红,随手拿手背一抹,“你究竟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荀彧?我记忆里的你,愿望从来都是庇佑黎民匡扶天下,是世间最仁心善念之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彧一直是彧,夫人也并未听错看错。但夫人唯独只误解了一人,那便是司空。”他似乎消敛了怒意,眼神平静下来,又仿佛雾霭笼罩的深邃湖泊,明明清澈如玉,却偏偏看不清水里的倒影。
“我哪里误解他了?那些血淋淋的性命人头横尸街头,难道都是我臆造出来冤枉栽赃他不成?”
呼啸的风声带着强劲的力度穿透耳膜,径自打落三层楼高的银杏枯叶,晃晃悠悠飘在半空的倾盆大雨之间,弱小得一击击碎,却只能被迫地任由狂风肆意摆布。
“夫人被庇护得太好,故而对外面的一切浑然不知。我们都无法企及司空之胸襟格局,屠城固然有妄杀无辜之嫌,却只能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司空为一统天下征战至今,夫人以为凭借兵马攻城略地便可一劳永逸了么?事实却是城池或许易得,但人心往往最难以征服,兖州是司空心腹之地,然而当年兖州还是受了吕布蛊惑,张邈反叛,司空几乎陷入全军覆灭的险境,皆因战事匆促未能及时收拢人心,士族因土地被放给流民赖以生存而心生怨恨,因此作乱。”
他顿了顿,安静看她的神色,“可惜我们势力与袁绍相比过于微弱,没有余力镇守攻下来的城池,所以司空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被迫做那些让夫人你难以理解的事情,只为杜绝后患。希望夫人能明白司空内心所思,滥杀绝非所愿,皆因无可奈何。”
她的嘴唇颤了颤,额角青筋纠结蜿蜒,乱发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缠绕在耳边,整个人看上去瘦弱而苍白,如同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荀彧话音落了许久,她却没有回答一个字,默然地盯往墙角略微脱落的白漆,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他说的话上。
她突然想起了颍川的冬雪,飘飘荡荡,又轻又细,可蔓延开来白亮亮的,反射着天边耀眼的冬日光芒,直晃到人的眼睛里。
良久她低下头,喉咙里闷哼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声音小如蚊蝇,像站在手可摘星辰的云端一隅,虚妄得让人不敢出声打扰,旁人却无法听清她话中隐含的情绪,低得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听见。
荀彧居然默许了曹操的做法。她是真的始料未及,为着安定天下众生的目标而杀害无辜百姓,那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