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俯身捂着自己的小腹,刹那冷汗淋漓,下唇被紧扣的牙齿咬出了血,另一只手攥住阿笙的掌间,疼得大叫出声,眼泪从瞳孔中肆意冒了出来,一滴滴掉落。
她是已经痛不欲生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疼……”嘴唇白如纸,艰难地蠕动。
阿笙不知能为她做点什么,只能徒劳地再次抱紧她,试图用自己还算温暖的体温安抚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半哄半安慰地轻道:“抱着我,疼痛很快就会过去的,马上入冬了就梅花要开了,我们折一枝插瓶里慢慢看,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梅花吗?”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梅花,是他呀……是郭奉孝啊!”念到那个名字时,她本来已经浑浊的双眼骤而明亮,忽地绽发出神采,“告诉奉孝,我用整个人,用命来爱他!他这辈子……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和我一样爱他的人了。”
她说着说着重新陷入激动,手指揪紧被褥,待那阵剧烈的疼痛稍微缓和些,睁大眼睛看着阿笙,喘了几口粗气接着道:“他那么聪明,那么智谋无双,胸中机略无穷无尽精妙绝伦,他志在万里,为了天下归一而九死无悔,而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啊?这么久了,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既无法走进他的世界,也没有足够的头脑帮助实现他的理想,唯一能给的……只有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罢了。”
“你怎么了?”阿笙听到后面,发觉话中不对劲,心上顿时蒙了一道不祥的阴影,连忙俯下腰追问。
“我啊,”她苦笑着抓起发丝,看上去若无其事,“我不过是把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罢了。”
一绺绺凌乱乌黑的发挤在指间,黏湿着稠密的汗,长得垂至床榻边沿,裹挟阿笙的手腕。
拿起旁边的梳子为她细细地梳理长发,生怕弄疼了她,所以动作轻缓而小心,掌心温柔地摩挲着发顶,这时,耳里听见她的询问声:“你可听说过续魂蛊?”
阿笙摇摇头:“从未。”
“那你可记得,奉孝对他自己寿数的谶语?那日他宿醉咳血之时,曾亲口与你提起过,我也都听见了。”
“祭酒确实曾言他命里活不过四十。”
霜霜叹了口气,异常平静:“所以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顺从天命。违抗亦不能得,于是我想到了续魂蛊,你还不知道这种术法吧。”
阿笙讶异:“那是什么?”
“那是……罢了罢了。”她闭上双目,眼角静静滑下一滴泪,不再多语,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若是你知道了,他也会知道。我清楚你不会瞒着他的。”
见她这样,阿笙自然也只能报以沉默,怀里的霜霜笑了一下,自己举起手背把眼泪拭去:
“我这辈子真的很值呢,能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死了也能在灵位上刻个郭夫人的名讳,比那些求而不得爱而不能的女子幸运得多,但……我又何尝求到了啊!我真正想要的没有得到一分一毫,自知也配不上,是我太冒昧太自私,只配在地上远远地仰望他……哪敢奢望那些虚妄的东西……”
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愈发冰冷的体温。
筋脉的跳动在不可阻遏地停缓。
“他那时站在一树白雪覆盖的梅树下对我笑,青衫折扇,乌发散肩,笑起来像白亮亮的日光……我那时就看呆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男子,就是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啊。可惜我等不到他了,我撑不下去了,但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
“奉孝,奉孝,郭奉孝,郭嘉。”霜霜喃喃噙着这个仿佛星辰般的名字,像在守护一只羽翼脆弱的鸟儿,需要万般小心地捧在掌间,稍不留神,就要被吹到天上去。
阿笙凝视她:“你也很美。”
“是吗?”她有些不自信地眨眼,努力想做个惊讶的表情,但嘴角扯到一半还是没力气了,耷拉了下去。
“你一直很漂亮,只是不自知罢了。”
“那我希望……他也会觉得我漂亮,那就好了。”
她是真的很美丽,拥有一双鲜活动人的圆润杏眼,里蕴着一座雨过天青的苍穹,用水汪汪来形容,或许是最恰好不过。
可是此刻,那里只剩一片熄灭的火焰。
“他会记得的,你穿着水红色的长袖襦裙站在街那头,像春日里盛放的绯红茑萝,她姓刘名霜,是大汉最尊贵的公主,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妹妹。”阿笙逐渐放低嗓音,将哽咽堵在鼻子深处不让她察觉,几不可闻地轻轻吸了吸。
“对啊……我是公主,我是公主啊……但我只想让他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霜霜……”
后面的声音随着呼吸戛然而止,再也听不到了。
最后两个字,似乎是在念“奉孝。”
骤然,怀中人气息消失,手腕顿时垂下,摸上去软绵无力。像一块巨石猛然朝头顶砸落,阿笙浑身颤了一颤,一时半会儿竟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只怔怔地盯着怀里的女子独自发愣。
直到四周响起一阵异口同声的哭喊与悲泣,阿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臂间还抱着她。
“公主!”
“夫人!”婆子与丫鬟们皆是哭成了泪人,跪在原地哀叫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湿透衣裳。
小妗扑了上来,小脸哭得糊成一团,捂住嘴掐紧自己的皮肉,似是不敢相信现实,直把胳膊刺出血淋淋的伤痕。
阿笙把霜霜放下,让后者枕好平躺,再帮她盖上厚厚的被子。
这时门突然被急匆匆地推开,风尘仆仆的青衫男子沾染满身晚霜与雨滴,走到床前,看到安详闭目的女子后眼神泛出哀伤,默默注视了许久。
“这是你的孩子。”阿笙小心地从小妗手中抱过婴儿,嗓子沙哑,“你和这个男孩,是她在世上最留恋的两个人。”
郭嘉垂下眼睑,伸出手臂接过婴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他将男孩脸上遮挡的衣物拨开一角,低头贴近,专心地端详怀中婴儿的面庞,眼神柔和而哀伤,仿佛阴霾与沉云笼罩的冷夜微风。
“漂亮。”静默中他突然开口,凝视着怀中沉睡的男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