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回归仓庚州的仙家渡船停靠在一座名为夫归渡的渡口。
这是大煊王朝地界,也是大煊王朝悲情与荣耀并存的一块版图。在夫归渡有一座城,是大煊王朝替将士们修建的居所,请墨家子弟耗费重金打造。城中可容纳三十万人。
没有达官显贵与普通人家的区别。
一座夫归城,家家户户,砖瓦材质、数量皆相同,房屋格局内饰也大差不差,除却住在自家府邸的将士们自己想要花银子做一些装饰上的改变,譬如开辟园林、修建池塘等等。
其实夫归城也有所谓的达官显贵和普通人家。
一开始,城建成时,夫归城是按战功划分区域。
城中有一座武庙,里面皆是大煊历代良将,十位将军的金身塑像屹立在武庙之中。
夫归城中战功越显赫的将士,府邸便距离那座武庙越近。
它是大煊所有沙场武夫的信仰,备受尊崇。
早些年,其实不是谁都愿意住进夫归城的。
一开始住在这里的大煊精锐,要么是家境贫寒穷苦,又不是那万中无一的读书种子,更无修道天赋。
对他们来说,人生的选择可能真的不多。
投身沙场,不失为一种选择。因为大煊王朝会为他们提供居所、军饷,能让这些男子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但是最初住在夫归城中的人其实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来嘛······这些出身穷苦的大煊王朝将士,靠汗与血硬生生替自己杀出了尊严。
他们横冲直撞,他们无坚不摧,他们披荆斩棘,他们一往无前。
在仓庚州,煊军英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煊铁骑乃是真正的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几乎没有比他们更骁勇善战的军队。
现如今,反而是无数将士挤破脑袋想要住进夫归城中了,好像只要住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殊荣。
这种殊荣,便是夫归城的荣耀。
可伴随着岁月变迁,这座城的悲情也逐渐显露出来。
它原来其实不叫夫归城。
正是因为有太多的夫不归。城中的妇人们才会盼着夫归。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记得它曾经的名字,转而称呼这座城为夫归。
夫归城有一座桥,修建之初是为了打通河这岸与对岸的道路。
此桥宽三十丈,从桥头到桥尾,近一里路。
通常会出现在富贵人家府邸大门外的石狮,安静蛰伏在桥头的左右两侧。
寓意“过桥即归家”。
每当战事结束,城中的妇人们便会携手来到桥上,朝渡口的方向望去,盼着夫君归来。
天色尚早,当那艘仙家渡船停靠在夫归渡时,桥上的妇人们皆是翘首以盼,眼睛死死盯着渡口方向。
这一次。
失望大于了希望。
桥上等到夫君归来的女子,不到一成。
桥下河水,竟稍涨一分。
有晚风拂过,也不知是不是吹落了她们的泪。
一位剑仙,黑衫背剑,藏在暗处,手中握着一幅画像,悄悄看着桥上的一对母子。
桥上的妇人走了九成九。
等到的,没等到的,都在日落之时回到城中去了。那艘停靠在夫归渡的仙家渡船也缓缓起航,离开此地了。
先前没回来的人,便回不来了。
可她与孩子,还等在桥上。
他低下头,又再端详了一遍手上画像。画上是一对母子,作画之人笔力极差,如同鬼画符一般,雌雄难辨,毫无细节可言。但剑仙还是通过那只歪歪曲曲的虎头帽,辨认出了那对母子。
画像上的二人,正是桥上的二人。
桥上那小家伙,头戴虎头帽,六七岁模样,一张小脸粉嫩白皙,瞧着就是个小机灵鬼。
那位妇人,显然是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红妆淡抹,黛青长裙。
作画之人在那顶虎头帽上下了不下功夫,费了不少心思的。
身穿黑衫的年轻剑仙忽然侧过身子,将手掌举到耳旁,侧耳倾听桥上那沉默许久,忽然就开口说话的二人言语。
“娘,爹还回来么?”小男孩满脸天真问道。
妇人握着孩子的手微微用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逐渐沉没的夜,轻声说了句:“云归。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
孩子尚且不明白“大人”二字的重量,点头问道:“像爹一样的大人么?”
一向温柔的娘亲忽然怒瞪他一眼,吼道:“不许像你爹!”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给妇人牵着转身朝桥尾走去。
远处躲在树后的年轻剑仙脸色难看至极,攥紧了拳头,想起在乘坐鲲鹏渡船去往桃花渡时,与那位作画男子在听风亭中的一番对话。
那位银枪云飞磕完了瓜子,忽然就找渡船侍女拿来纸笔,在听风亭石桌上极为笨拙地画起画来,他一边在纸上鬼画符,一边笑着给自己唠叨些家长里短的,说他那夫人如何小家碧玉,说他那儿子如何机敏过人。
在画完母子二人画像时,男子还得意洋洋地指着画像上那雌雄难辨的一人,向年轻剑仙炫耀道:“这位便是我那夫人,如何?!”
年轻剑仙只能是点头附和道:“好个天生丽质的小家碧玉。”
天色变暗,看着母子二人逐渐走远,黑衫剑仙没忍住,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着她们走过夫归城的大街小巷,一直朝城中走了好久。
在一座武庙旁,终于看见她们推开一扇门,进入府邸。
温年斟酌良久,最终还是选择赶紧小跑上去,没有动用灵力,怕吓着她们。
身后的急促脚步声惊到妇人,她猛然转过身,将孩子护在身后,看着那个身后背剑的年轻剑仙。
是个生面孔,不是城中人。
妇人瞅他那模样,便知晓对方显然是位山上人,是夫君曾向他提到过的所谓的山上仙师,是那什么什么剑修。
还误以为来者不善的妇人,莫名有些心悸。
没等到夫君归来,已经无依无靠的妇人,身子微微颤抖,可她始终挡在孩子身前,不曾后退一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高呼一声,引来附近熟人帮忙时,年轻剑仙朝她抱拳道:“嫂子好,在下温年,云飞是我大哥。”
妇人微微一愣,问道:“是云飞的朋友?”
她姿色不错,乡音却极重,跟那银枪云飞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在村里头摸鱼捉虾的,二人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后来到了该嫁娶的年纪,两家人一合计,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粗糙想法,觉得不如就让她俩凑合过得了。都是穷苦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两人成亲之后,云飞便要出去谋生计,将她独自留在村里头,不曾想他离开几年之后,回来时已经是百夫长了,身上战功赫赫,是专程来接一家子到城里去的。
住上了大房子,怀上了胖小子。
那时候还是妙龄女子的她受宠若惊,初到夫归城时什么也不懂,生怕行为举止给已经是人上人的夫君抹了黑。怕拖了云飞的后腿,便一直闭门不出,从来不与街坊邻居接触,就只是整日待在府上洗衣做饭,浇花养鱼。
再后来,孩子出生了,她更是不得闲,整日围着小家伙转,忙得焦头烂额。就更没有时间与人交谈,学大煊王朝雅言了。云飞也不介意,他从来不嫌弃她。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老子都是个泥腿子,瞎讲究作甚。”
云飞常年在外征战,鲜少回家。两家长辈在城中住不惯,没待上两年还是回村子里头去了,说是村里老友多,在这夫归城却连个可以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不得劲。
所以到最后,偌大个将军府,就只有她和孩子住。
将军府其实不小,他给她配备了杂役、仆人,她又不忍心使唤他们,什么事也还是亲力亲为。
都是贫寒人家出身,不落忍。
温年说起谎来得心应手,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与云飞大哥一见如故,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那个小家伙,从妇人身后弹出个脑袋,头上顶着虎头帽,模样可爱极了,听闻此人是爹的兄弟,便忍不住好奇想要瞧瞧,他爹的兄弟到底长啥样,是不是跟爹一样高大威武。
然而发现此人虽然身材修长,然而瞧着却比较瘦弱,身上没料,便没觉得眼前那人有多厉害。
小家伙仍然好奇问道:“那你跟我爹一样,上过战场杀过敌咯?”
温年笑着点头。
“既是云飞袍泽,进去说话吧。”妇人推开大门,牵着孩子朝里头走去。
年轻剑仙替她关上将军府的大门,背对母子二人时眼神黯淡,心怀愧疚。
被娘亲牵着小手的孩子,一路上不断回头朝那个“瞧着不太能打”的年轻剑仙望去,小家伙的眼神清澈明亮,干净澄明,没有一丝杂质。然而他望向温年的眼神愈天真无邪,温年心中便愈发愧疚懊恼。
三人进入将军府大堂,妇人摊开手掌,对温年说道:“随便坐吧,云飞在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讲究过规矩不规矩的,你是他的兄弟,想来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在提到云飞时,妇人有些难过。
尽管云飞住在家中的时间相当少,可人活着,好歹还有份盼头,哪怕云飞不在她身边,只要她知道他在远方能够吃饱穿暖,那也就够了。
哪像如今,阴阳相隔,再也难以得知他的消息了。云飞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
温年深以为然,那位银枪常胜将军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现过对于一些繁缛规矩的不屑一顾,用云飞的话来说,有些东西就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年轻剑仙果真随意坐下,只是刚坐下,他就立即起身,朝那个暗自抹泪的妇人安慰道:“嫂子请节哀,刀剑无眼······”
然而方才还轻言细语的妇人瞬间就像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一般,声嘶力竭道:“刀剑无眼个屁,是他缺心眼!好死不活的非要去,天底下又不是莫得能打仗的汉子了,凭啥子要我的汉子去嘛,凭啥子嘛······凭啥子······”
女子三个凭啥子。
把一位分神境剑仙,问得哑口无言,问得羞愧难当,问得恨不得立刻以剑气劈开地洞钻进去,然后把自己埋进土里。
那个年轻剑仙,如鲠在喉,憋了半天,也就只能憋出一句节哀。
千言万语憋在喉咙处,想出不得其门而出。
事先在仙家渡船上打好的无数腹稿,此刻皆化为虚无,全都成了胸中的一团废纸,没有半点用处。
一个有愧之人,能对一位亡人的妻子说些什么呢。
说你夫君本来不会死,只是为了救我,才以身殉国的?
说你夫君,其实根本就不是死于刀剑,真正的死相比这惨痛多了,死前亲眼看着自己被魔物开膛破肚,鲜血横飞,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说你夫君,完全可以推辞这次支援桃夭州的任务,只需要以过往战功换一个无事牌,便可无须参加此类十死无生的战事,乃至于后半生都能待在将军府上陪着妻儿享受天伦之乐,只是他确实缺心眼,非要自告奋勇地舍身前往,最后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的。云飞果然是个缺心眼?
妇人声嘶力竭地吼完之后,泪水便如同江河溃堤,一泻千里。先前在桥上没有等到夫君归来,她苦苦忍耐、压抑的情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她身子一个倾斜,瘫软在座椅上,当着孩子和年轻剑仙的面,哭了好久好久。
从一开始的波涛汹涌,声嘶力竭,到最后的涓涓细流,嘤嘤啜泣。
孩子难得懂事地牵着娘亲的手,不断安慰她,说着娘别哭了,别哭了。就像娘亲从前哄他入睡一般,耐心极好。
好似这个名为云归的孩子,没能因为娘亲的一句话长大,却因为她的一场泪,便在一夜之间让他长大了。
女人在哭,孩子在劝,剑仙在看。
她终于揉了揉眼角,也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流干了泪水,妇人哽咽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晓得有这么一天,只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妇人抬起头,看见那个年轻剑仙沉默站在大堂中,手足无措到像一位犯了错的孩子,面对父母的指责无言以对,只能安静听着。她说道:“坐撒,咋个不坐嘞。”
温年脸颊抽搐,挤出一个比她的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说道:“没事,习惯站着,站着舒服。”
他没脸坐。
眼下站着,确实心里会舒服一点。
也不再去管那年轻剑仙到底坐还是站,梨花带雨的妇人温柔摸了摸孩子的头,喊他先去屋里睡觉,说小孩子晚睡就会长不高的。
从来顽皮的云归,难得乖巧听了回话,不哭不闹地应了声好,转头走出大堂,去往后院的房间了。在经过那位自称爹的拜把子兄弟的年轻剑仙时,孩子笑着朝他挥手告别。温年也微笑挥手,予以回应,心里却怎么都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