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之时,红韶醒过来,瞥见柴禾将熄未熄,柴禾对面又坐着三个陌生人。
少女赶紧寻找起师兄来,转头便看见李子衿也正好起身,朝她微笑道:“醒了?”
红韶点点头,看见师兄脸上有些倦意,似乎没休息好。
其实李子衿不是没休息好,他压根儿整夜没睡。
纸人无事坐在少年肩头,双臂环胸,脸色十分不悦,时不时瞥一眼篝火对面那姓韦的家伙。觉得都是这不速之客忽然来访,才让李子衿不敢真睡的。
小家伙自然不知,即便昨夜没有这三人来挤这破败道观,李子衿同样会彻夜不眠,为红韶守夜。
“既然醒了,咱们启程吧。”李子衿收拾起包袱,开始替拴在正殿中的汗血宝马解绳。
是有些匆匆离去的意思,不过红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安静走到圆柱旁,也替自己那匹马儿解绳。
毕竟与三个陌生人共处一室,少女也不自在。
而且······那三人之中的男子,时不时望向她的眼神,总让红韶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种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人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如何客气。若是一位脾气稍差些的女子,说不得就会当场与那人骂街一番了。
眼看着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就要离去,那位姬姑娘和她名为阿珂的侍女倒还好,只是与少年少女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
萍水相逢一场,也无须太过亲近,相互之间,礼到即可。
至于什么寒暄送别,其实大可不必,她们几人远没有到如此熟悉的地步。
正如那少年昨日的“自我介绍”,他与她,无非就是彼此江湖路上的一个过客而已,恰逢风雪夜,夜宿一座荒郊野外的破败道观之中,太阳升起之后,便该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可那位韦承志就不这么想了,对于那少年身旁的白衣少女,他可不止想做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与身旁那两个还不知自己已经上了贼船的姑娘一样,头别玉簪、身穿白衣的少女已经成为韦承志无论如何也想要染指的人。
他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
眼见那少年少女就要走出正殿了,韦承志即刻起身,不怀好意道:“李公子留步。”
李子衿的确脚步一滞,可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不过他仍是转过头来,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问道:“韦公子有何指教?”
韦承志不急不慢地向前几步,缓缓道:“我看李公子也是往洪州城方向去的吧?”
李子衿嘴角一扯,回答道:“是。”
韦承志笑容灿烂,有些得寸进尺道:“巧了,我和姬姑娘与那位阿珂姑娘也要去洪州城,我听说这去往洪州城的路上,时常有匪徒出没,这又是荒郊野岭的。既然李公子也打算去洪州城,咱们不妨一路同行,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言语之时,虽然韦承志只字不提站在李子衿身旁的白衣少女,也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眼神,可他依旧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那位白衣少女。
李子衿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姓韦的,当真是给脸不要脸不成?
昨夜他便有些“目中无人”地打量小师妹,可仅仅如此,少年还没有理由蛮横到直接问剑于那人的地步,顶多只是与那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他一直在等小师妹睡醒,想着等她醒了以后,便动身离开。
岂料眼下自己和小师妹要离开了,那人还要厚着脸皮贴上来,如此别有用心,真当别人看不出来?
纸人无事暗自腹诽,还匪徒呢,我看你姓韦的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匪徒了。
无事朝李子衿微微摇了摇头。
少年自然不会答应这种要求,断然拒绝道:“我看就不必了吧,那两位姑娘,瞧着十分倦怠,韦公子还是跟你的朋友多休息一会儿,莫要着急赶路,告辞。”
他说完就走。
韦承志恼火不已,却又不好直接发作,只能是口蜜腹剑道:“也对,那韦某便不强求李公子了,祝李公子一路顺遂,咱们有缘再见。”
在提到有缘再见四字时,韦承志微微放缓了语速,似有深意。
这次李子衿头也不回,翻身上马,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算是说过再见了。
一袭青衫与一身白衣离开金牛观,策马远去,逐渐消失在韦承志视线中。
待他回到破败道观正殿之中,侍女阿珂看着被吵醒的自家小姐,语气略显埋怨地对韦承志说道:“韦公子,咱们与他们素不相识,你又何必提出让他们与咱们同行的要求呢,之前也是你让小姐连夜赶路,匆匆赶往洪州城,咱们这才只能栖身于这破败道观里,眼看着小姐好不容易休息三个时辰,正是熟睡的时候,又被你们言语吵醒······”
姬无双蓦然起身,打断了侍女的直言不讳,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胳膊肘往外拐道:“阿珂,别说了。韦公子也是为咱们的安危着想,去洪州城的这一路确实不太平,若非韦公子几次出手相助,咱们恐怕无法安然归家。韦公子,阿珂年纪还小,若是有些话说得不对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和侍女一般计较。我替阿珂,向你道歉一声。”
女子前半句,是面向自己侍女所说,背对韦承志,故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说至后半截,姬无双又转过身来,面朝韦承志,笑容明媚。
而那位姓韦的男子,也从一开始的眉头微皱,到后来的舒缓眉头,心满意足,甚至还替那位侍女解围道:“姬姑娘言重了,韦某不过是路见不平,随手解决几个宵小罢了。而且阿珂也是对你关切过头,才会出此言语,韦某不是小肚鸡肠之辈,自然不会挂怀。没有注意到姬姑娘休息不够,倒是韦某欠缺考虑了,这样,你与阿珂都再好好休息休息,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抓到野鸡野兔什么的,好让咱们果腹。”
姬无双嫣然一笑,朝韦承志施了个万福,感激道:“如此,那边先谢过韦公子了。”
说完,她还给侍女使了个眼神,后者这才也跟着施了个万福,不情不愿道:“有劳公子。”
“客气,客气。”韦承志大笑着走出道观正殿,脸上挂着阴鸷的眼神。
他来到金牛观门外,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在确保里面那两位女子都不会看见自己以后,韦承志走到一棵槐树下,从怀中摸出一张无须炼气士催动灵气,哪怕是武夫或者凡夫俗子也能捻碎的符箓。
符箓之中,早已被灌注了足够使符箓燃烧的灵气,此符一旦燃烧,便能够将催动符箓之人的一句心声传递到符箓的“另一头”。
山上炼气士,称其为阴阳笺,亦称之为子母符。
如今韦承志手上这张,乃是子符。子符可有数十张甚至上百张,每张子符仅能使用一次,燃烧殆尽后便彻底毁去,然而母符只有一张,却能够依靠炼气士对其灌注灵气来反复使用。
韦承志按照师父教自己的口诀,在槐树下念出口诀后捻碎手中这张阴阳笺,以心声告之对方,关于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已经去往洪州城的事,还提到了自己和其余两位女子会晚些动身。
言简意赅,他不敢耽误过久,毕竟还要去山林中捕猎一番。
在那张阴阳笺燃烧殆尽后,韦承志回望金牛观一眼,冷笑一声:“竟敢处处坏我好事,阿珂是吧?等老子玩腻了,就把你卖给青楼。”
姬无双还好,是个有修道天赋的女子,姿色也较为上乘,是他师徒二人早就钦定的床笫玩物,一方面是韦承志师父在秘密修炼一门被扶摇天下炼气士称之为邪门歪道的阴阳双修法子,此种秘法需要他源源不断地替师父寻找女子,千方百计将她们引到洪州城去,囚禁起来。
而这种秘法,会使男子不断剥离女子体中的“阴气”,说是双修,却是实打实的死阴活阳之术。那些被迫与他师父双修的女子,都活不过一月时光,到了最后,皆会被炼制成为红粉骷髅。
他那师父在对待女子一事上,可谓是物尽其用。
而韦承志这个乖徒弟,除了能享受鱼水之欢以外,便得不到半点好处,所谓的师父,连半点山上人的修行法子都不愿意交给他。
所以那些有修道天赋的女子,便交给师父被迫双修,一月之后炼化为无知无识,只会听命于主人的红粉骷髅,一句枯骨罢了。
而那些没有修道天赋的女子,便会沦为韦承志的胯下万物,待他玩腻以后再随便售给洪州城的青楼,赚取最后一笔银两。
可以说那位名义上是韦承志师父的老怪物,唯一交给自己徒弟的东西,便是这无所不用其极的“物尽其用”了。
在距离金牛道观十五里的洪州城,一座华贵府邸后院之中,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正闭目养神,手中握着鱼竿,在后院池塘垂钓。
老人在一张阴阳笺燃烧殆尽后露出古怪的微笑,恰好手中传来鱼竿尽头的震动触觉。
“鱼儿上钩了。”
他微笑不已。
————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快马加鞭,在午时赶到洪州城。
城中不允许骑马疾行,少年与少女只能是与那些旅人过客一样,在城门处下马,牵马而行。
李子衿向一位同样牵着匹好马的贵公子询问一番,得知城中马舍就离此处不远,便带着小师妹快步赶往马舍。
他们二人的汗血宝马奔波一路,得好好休息一番,毕竟,不能既不给马儿吃草,又想要马儿跑不是?
红韶同样想要在洪州城休息一日再启程,旅途中风尘仆仆,她与师兄都是吃些早先准备好的干粮,谈不上如何有滋味,堪堪饱腹而已。
有趣的人,少女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人了。
人总在有得选的时候,不断挑剔,好似生来便干不了什么重活;却又在没得选的时候,仿佛什么苦都能吃得进去。
当然,有得选,永远要比没得选要好。
比如此刻,师兄就在安置好两匹汗血宝马,又交付马舍一笔不菲的照顾费用以后,带着她来到洪州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
与天底下任何一座城池都相同的一点,是洪州城的繁华长街,同样有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
可这里和金淮城依旧有所不同。
洪州城虽然也属于郑国辖境,当地官府对于地方的管理条例却较为严谨。
譬如城中的小摊小贩,数目有限,且只能聚集在少年少女脚下这条琳琅长街,而且可以摆摊,却不可以大声喧哗,故而这里的街边小摊,招牌都显得十分显目亮眼,其中不乏一些为了博人眼球,便将招牌弄得花里胡哨的摊贩。
譬如城中可牵马缓缓行走,却不能策马疾驰,即便是朝廷官员和大户人家,若要乘坐马车,也需礼让行人,速度不能过快。
再比如说,洪州城大街之中不可私自械斗,若被发现,无论孰对孰错,一律以同罪并处。
所以街道上虽然同样不乏佩戴刀剑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至于像位于郑国边陲的金淮城一般,民风彪悍。洪州城的江湖中人,可要比金淮城那些三教九流们,慈眉善目多了。
种种条例,让一座洪州城变得井然有序,民风淳朴,治安也相当不错。
而李子衿最大的体会,便是这里的行人即便看见身边的小师妹,也不会如金淮城中的江湖人一样,目不转睛,视线肆无忌惮地游离在她身上。
少年不禁感慨,法之于民实在非同小可。
分明同时郑国境内的城池,洪州城也分明距离金淮城才不到两百里路。
然而置身两座城中的区别,就好似让少年置身于两国之中。
从一座无法之地,一脚迈入有法之地。
细看之下,总归是有些“地方”,出了问题。
这里面的学问,如今的少年尚且不能见微知著,只能是怀揣着疑惑,等待岁月的解答。
且行且看,且思且学。
偶然之间,他望见一座酒楼,招牌悬挂那无比醒目的“火锅”二字。
李子衿脚步略微停顿,笑问身旁小师妹,“想吃火锅吗?”
其实在金淮城,哪怕是深冬之时,少年少女依旧没有吃过几顿火锅,一来是李子衿前面的时光,大多“浪费”在处理缉拿衙和乔宏邈一事上了。二来则是少女似乎对于去往金淮书铺听儒衫老先生讲故事,比出门吃火锅更感兴趣。
两人偶尔上街,也因红韶更愿意去宋大娘的面摊,陪那位妇人说说话,再看望同样天真童趣的二狗一番,而屡屡错过金淮城为数不多拥有火锅酒楼的街道。
白衣少女看了右侧的酒楼一眼,又转而瞥了眼左边,似乎拿不定主意。
李子衿顺着小师妹的目光向左看去,“韶华酒馆”。
想必是这酒馆的名字,跟小师妹的名字有相近之意,所以她才有些想要进去瞧瞧。
李子衿痛快笑道:“我忽然觉得,左边这家也不错,要不咱们今日吃这家?”
红韶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韶华酒馆,立刻有一位跑堂前来招呼。
“二位客官,里面请。请问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跑堂肩抗抹布,笑容灿烂道。
“先吃点东西吧,你们这有菜谱吗?”李子衿与红韶同样喜欢坐在二楼,在靠窗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