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时分,李子衿走出禅房。
瞥见池子里的枯黄落叶。
少年蹲下身子。
正当少年,出神之际,那位小沙弥缓缓走来。
他说道:“李施主,请随我一同去用斋饭。”
李子衿起身缓缓点头,说道:“有劳忘忧小师傅了。”
两人沿着昨天来时的路,缓缓行走。
秋高气爽,天气微凉。
那位忘忧小师傅,看起来心情不错,李子衿问道:“忘忧小师傅,何事让你如此喜悦?”
那小沙弥抬起头,微笑说道:“李施主,有所不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每逢中秋佳节,师傅都会亲手给我做月饼吃,我从半年前就一直盼啊盼,盼到现在了哩。”
李子衿讶然。
那忘忧小师傅,笑着解释道:“是用花生,杏仁,面粉做的,没有荤腥呢。”
原来如此。当两人从后院走到前院时,李子衿看见院子里,那位了云大师,正盘腿坐在桥上。
桥下池子里,那些鲤鱼纷纷向他靠拢。
了云方丈不必回头,已然知晓少年正在身后,只见他手指微动,掌心凭空出现鱼料,颗颗粒粒,缓缓撒入池中。
院墙外的树梢上,有一个小家伙匆匆忙忙,看见李子衿起床便往他这边靠过来,在那小家伙身后,还有一只松鼠。
纸人无事挥舞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的说道:“李子衿,你醒了。”
显然,无事刚才是在跟树梢上那只松鼠玩耍。
昨天夜里,少年在蒲团上禅坐,闭目养神,运转识海内的灵气,流过洞府窍穴,练功修行。
苍白纸人不用睡觉,李子衿又忙着练功,小家伙觉得闷的慌,便自己出来玩。
在后院和前院那些鱼儿又不跟他耍,无事便只好往寺庙外走,远远就给他瞧见一颗松柏之上,这个有一只小家伙,走进一瞧,原来是只松鼠。
一只苍白纸人,一直住在悬空寺外,喜好在悬崖峭壁之上,那些松柏枝头,雀跃不已的小松鼠。
两个家伙就这么玩了一夜,不亦乐乎。
李子衿嗯了一声,轻轻摊开手,纸人无事,便一个跳跃到他掌心,转过身,朝寺庙外松柏枝头上的那只松鼠,挥了挥手。
松柏枝头上那个小家伙,也是个开了灵智的,此情此景,它抱着一颗果子, 想了想,还是几个跳跃,跑到李子衿脚下,眨了眨眼睛。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愣了愣,跟那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还是纸人无事精灵古怪,看到自己的玩伴,竟敢大着胆子跑到这边来,无事一个翻身下地,那个头比无事大了一个脑袋的小松鼠,便将怀中的果子递给无事。
这一带的松鼠胆子一向很小,基本是不敢靠近人的。
然而这只小家伙竟然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不远千里”前来分给它的好朋友果子吃。
看得出,小松鼠也算是真的喜欢无事了。
无事接过果子,朝那小松鼠,说了声谢谢!
后者歪了歪脑袋,又眨了一遍眼睛,然后飞快地离开悬空寺,翻过院墙,跳回了外面。
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唯一的食物送给了朋友,那它自己便需要重新觅食。
少年,小沙弥,老方丈,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吃着清淡素雅的斋饭。
纸人无事,趴在石桌下一张空置板凳,抱着那颗野果,紧皱眉头。
这是真的“无从下口”,却不是果子无从下口,而是想要吃果子的那个纸人,无口可下。
到底是松鼠朋友的一番心意,无事又不好拂了朋友的好意,让人家寒了心。
“李子衿,要不你把这果子吃了?”纸人无事只好踮起脚尖,抱着那颗野果,望向正刨着斋饭吃的少年郎。
李子衿笑道:“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你怎么能拿来转赠给我呢?”
无事苦笑不已,说道:“可是我才明窍境而已,还远远不能够幻化出人身啊,更别提消受这些人间食物了。你瞧瞧,这颗野果比我都要重,若非我已经算半个‘炼气士’了,断然是不可能拿得起它的。”
李子衿摇头拒绝,埋头吃饭,将难题抛回给纸人无事。
那忘忧小沙弥忽然停下手中动作,将筷子放在碗上,问道:“李施主,你这只苍白纸人何以能够开口言语呀?听它的意思,好像还能够修行?”
少年尚未答话,了云方丈便轻敲自己那徒儿的脑袋一下,教训道:“食不言,寝不语,又给忘了!”
忘忧小沙弥悻悻然缩了缩脑袋,重新拿起筷子,安静吃饭。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朝那小沙弥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给了无事一个眼神,埋头安静吃饭。
待到清晨斋饭时间结束,收拾碗筷之时,少年想要帮忙,却被了云方丈拦下,说让忘忧自己锻炼锻炼,客人就不必跟他一起忙活了,李子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朝小沙弥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后者摇头微笑,表示无关紧要。
饭后,了云方丈引着李子衿散步,在悬空寺里头到处逛逛,两人来到一处悬崖廊桥,在廊桥走道上,赤脚僧人伸出一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崖。
那处山崖崖壁原是空无一物,结果被那了云方丈屈指一点,便如同“点石成金”一般,出现一座石塑大佛。
了云方丈笑道:“小施主,你瞧那边。”
李子衿顺着僧人的手指朝对面山崖望去,见大佛如浮雕,镶嵌在对岸崖壁,远远观望,高数十丈,身形庞大,如鬼斧神工。
李子衿赞叹道:“这佛像栩栩如生,五官棱角分明,身上无金装,却如此威严,这样庞大的石佛竟然还能处处照顾到细节,殊为不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
赤脚僧人双手轻轻搭放在廊桥栏杆上,身子微微前倾,微笑道:“对岸那石佛,具体何年何月建成,已无法考究。只因有那石佛镶嵌在崖壁里,故而咱们此处脚下所踩这廊桥,名为观佛桥,尽头那座似要逐雁的悬空亭,名为观佛亭。”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初次看见石佛的少年,不自觉地多看了那佛几眼,情不自禁便沉浸进去。
好像凝视那座石佛时,总有一种石佛也在凝视他的错觉。
“小施主,似乎有心事?”赤脚僧人转头望向少年,问道。
李子衿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谈不上心事,就是我看那石佛的眼睛太‘真’了,好像它也在看着我似的。”
那赤脚僧人故作惊讶道:“施主险些入魔啊。”
少年脸色有些差,不明所以道:“方丈何出此言?”
了云摇头道:“贫僧略同佛法,对妖魔有所了解,却不是攻那眼中妖魔,而是研究心中妖魔,贫僧方才观小施主气象,君子之心呈摇摇欲坠之势,想必小施主此刻的心境,定是乌云罩顶,阴霾不散吧。”
李子衿的心湖之上,的的确确有些奇怪,表面上波澜不惊,跟往常无二,可暗地里心湖底下,已然掀起漩涡。
那了云所说的乌云、阴霾,自然也不在天上,而在“湖底”。
是人内心,被压抑到最深处的恶念,这些恶念聚集在一起,三三两两,难成气候。
可千里之堤也可溃于蚁穴,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当恶念堆叠成山,也许只需要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足矣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中的恶念,终将幻化为妖魔,虎视眈眈,跃跃欲试。
被了云方丈说中了,李子衿沉默不言,不敢直视了云,转而继续凝望那座石佛,试图以石佛的神威,压制心中那些恶念。
可是少年愈是如此,心湖底下那些阴霾,便愈泛滥的凶。
李子衿用尽力气,紧紧握住廊道栏杆,甚至将廊桥栏杆都给捏得开始缓缓碎裂。
青筋逐渐暴露,颇有些咬牙切齿。
原来那温润如玉的面孔,隐隐有转向狰狞之势。
赤脚僧人佛唱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入魔了。”
了云随手扯下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色佛珠,佛珠掉了一地,了云只取其中一颗,以食指中指捻住那颗赤色佛珠,单手并拢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僧人所念每一声佛法,都如同有实质一般,像那儒家炼化文字“为我所用”的神通一般。
一串串金色经文,从了云方丈口中飞出,然后飞速进入那个少年剑客身体中。
这些金色经文一入少年身体,便压制住他心湖中那些恶念,然而想要完全消除那些恶念,依然极为艰难。
“阿弥陀佛。”了云沉声佛唱一句,加快念诵佛经的语速。
少年心湖之上的金色经文越来越多,直到堆积如山,猛地将他整片心湖填满。
如那远古精卫,衔石填海。
在僧人加快诵经语速之后,少年心湖中那些恶念,要么被金色经文死死镇压在湖底,动弹不得,要么就为求活命,选择脱离李子衿的心湖,飞出他的身体。
这些选择脱离少年的恶念,“脱身”的一瞬间,就被吸食入了云方丈指尖那颗赤色佛珠之中。
佛珠之上,原先还会绽放金光。
伴随着吸食的恶念愈来愈多,佛珠之上的金光也愈发黯淡。
直到最后,它再也不发光,赤色佛珠也变成了黑色佛珠。
了云转头再看,那少年青筋消退,面容也不再狰狞,整个人又回到了正常状态。
只是跟从前有所不同的是,李子衿此刻等同于“没有心湖”,因为在他原先心湖之上,已经出现了一座凭借金色经文堆叠而成的大山。
佛山填湖,水泄不通。
而那个从始至终,自己几乎无感觉的少年剑客,只觉得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
好像第一次不用自己斩出光阴流水,那条光阴流水就自行暂停在那一刻一般。
李子衿脸色尚且有些苍白,微眯起眼望着对岸那座石佛,问道:“了云方丈,你说我入魔了。为何我盯着石佛看,还会入魔?”
赤脚僧人轻轻握住拳头,将手心出那粒黑色佛珠,以及佛珠中承载的所有恶念,悉数吸收到身体中去。
他转头望向石佛,轻声道:“望佛入魔,并非绝无仅有之事。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小施主的那件心事,看来很重,重到足以压垮一座世俗王朝。”
李子衿面无表情,只是斜瞥身边那位高人一眼。
这位了空大师,不显山,不露水,却似乎对自己了如指掌。
要么就是某位不出世的老神仙,能够以玄术神通窥探他的内心。
要么······他就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赤脚僧人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还说得浅了。
那少年眼中的佛,可能早就“死”在了那场红莲业火当中。
所以少年眼中望佛,心中却在观魔。
僧人不敢说实话,生平第一次打了妄语。
少年那件埋藏在心湖之底的心事,不仅仅会压垮一座世俗王朝。
会压垮一座天下。
————
赤脚僧人闭着眼,耳边传来一位老道人,跨越时空的问话。
“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那“一人”,此刻正站在赤脚僧人身边。
黑衫背剑,腰悬玉牌。
————
老道人趴在青牛之上,无精打采。
这座洞天,时光流逝很慢。
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山中十年,山外一天。
故而老道人几百年前向外头问去的那句言语,如今才得到回复。
“不可以。”
那和尚如是说道。
老道人坐起身,屈指凌空点开一道光幕,展现出那幻化而出的悬空寺,石佛,廊桥,了空,还有那个少年。
“知‘道’了。”老道人说道。
他摊开手掌,轻轻朝光幕“那边”,吹了一口气。
吹走了碧海云天,吹走了云舒云卷。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
廊道之上,李子衿最后望那石佛一眼,而后挪开视线,双手离开栏杆,转身自顾自朝来时路走去,轻声道:“谢方丈引路,带我观佛。”
一语双关。
了空双手合十,摇头道:“阿弥陀佛。”
赤脚僧人抬起头,望向那处碎裂的栏杆,已然多出一处缺口,木屑碎了一地。
知晓那少年以后都不会再来这观佛亭观佛了,了云屈指一弹,对岸崖壁之上那石佛消失不见,来去无痕。
李子衿回到前院,被无事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小家伙想陪他说说话,被少年拒绝。
他独自找了处娴雅恬静的角落,从怀中摸出那本从山下裁光山山神庙借来的《抱朴子》,翻阅起《仙药卷》来。
《仙药卷》上说,五芝者,有石芝,有木芝,有草芝,有肉芝,有菌芝,各有百许种也。
其中有石芝,若人服用,可延年益寿。
此中仙药,正是自己眼下急需的!
李子衿迫不及待地继续翻下去,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书页上,手指快速往下竖划,视线便跟着手指一目十行起来。
根据书上内容,少年得知石芝其状,如肉象有头尾四足者,良似生物,附於大石。
又得知石芝的形状,模样,赤如珊瑚,白如截肪,黑如泽漆,青如翠羽,黄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
后面还有许多内容,但都不重要。
李子衿只记下对自己最有利的两三行文字即可。
为求万全,毕竟这书以后还是要还给那位裁光山山神娘娘的,所以李子衿找来忘忧小沙弥,借来纸笔,将自己所求的几行文字,从书上抄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仙药卷上所述许多芝类,在扶摇天下闻所未闻。
一会儿说什么石象芝,捣之三万六千杵,食用一斤,则得千岁,食用十斤,则得万岁。
李子衿腹诽不已。
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随便找株灵芝服用,便可千岁万岁寿命,那么世人还何须修行求长生?
天天入山找灵芝不就完了。
毕竟是卷古籍,书上内容的真假,难以判断,正如那悬空寺对面的石佛,建筑年代已久,依然无法考究一般。
想必当初书写此书那位大能所处的时代,真是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以至于服用那些仙芝,真能使人千岁万岁?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何从未见过有人活了万年之久呢。
千岁以上的神仙,并非没有,只是极其罕见。
据李子衿所知,扶摇天下几位守陵人当中,就有两位守陵人是千岁高龄。
只不过十境大修士,驻颜有术,能够长生久视,旁人瞧不出真实年龄罢了。
可要说万岁以上的大修士······李子衿仔细想了想,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书上所言是真的,那么服用仙芝,得万年寿命那些人去哪里了?
思来想去,少年总觉得这本《抱朴子》该不会是某位欺世盗名之徒写出来骗人的吧。
可心中斟酌一番,又觉得事已至此,自己寿命所剩无几,眼下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
不论书上所说那些仙药究竟是否存在,或者说服用那些仙药过后,效果究竟是否属实,少年都需要尽力一试,以求活命。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书上所说,有夸大其词的嫌疑,服用那些仙芝之后,并不能让人活上千年万年,反正李子衿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活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