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位,来自大禾王朝诏神司的封诰使,郭茂学,这位素来喜好游山玩水,观天下山水神灵气象,观他国山水神庙构造,将这些经验带回大禾王朝去,学以致用的中年儒士,早年在入朝为官以前,曾在蚍蜉学宫念过书,正好是那位许圣人的学生。
所以此次青阙王朝的登基大典,看似与之毫不相干的郭茂学,也因为想要见到曾经的先生一面,特意从玉藻州,乘坐最近一班仙家渡船赶来青阙京城。不曾想一来就看到了太子赢潇毒发倒地那一幕。
国师府上有杂役,但是接待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客人,章博易没有喊下人登堂入室,而是请自己的夫人亲自为他二位斟茶。
在替许常与郭茂学分别斟茶一壶以后,那位国师夫人款款退出会客厅。
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屋外下着雨,有风吹起屋檐角尖的风铃,风铃叮铃作响。
屋内两位客人,轻轻拨弄茶盖,皆呈若有所思之象。
主位之上那位青阙王朝国师率先打破了沉默。
无心饮茶的章博易望着屋外院子,看着那些砸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神色惆怅地说道:“值此特殊时期,二位还能留在府上一叙,实乃博易之幸。”
郭茂学放下茶杯,转过身子,稍稍正对着那位青阙国师,朝他微微作揖道:“太子殿下登基大典之上遭人行刺,目前生死不明,小皇子又过于年幼,难以继位。国师身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呀。茂学此行原计划行程三月时光,眼下还剩整整一月,时日颇多,我会在京城多住一些时日。若有用得上茂学的地方,国师大可以直言不讳,我定不会推辞。”
许常看了眼自己那得意学生,暗自点头。
值此青阙王朝内忧外患之际,许多平日里跟青阙以盟友相称之国要么一个个避之不及,生怕被牵连进青阙与永乐两座王朝的争斗当中去。要么就是帮着永乐王朝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只恨不能人人都来踩上一脚。
危难窘迫之际,朋友便更稀罕。
得势时虽高朋满座,然而唯有失势时才更能看清人心。
自己那学生没有像其他来观礼青阙王朝登基大典的藩属小国来使一般“明哲保身”,匆匆离去,并且还说会在青阙京城多留一些时日,已经很好的表明了他的立场,郭茂学是个重情义之人。
许常起身说道:“老章,我虽不便在桑柔州久留,却能够替你书信一封。在扶桑王朝,我尚且有几位学生在朝中为官,我会试试看,他们能否出面在那位扶桑天子身边提议一番。
若能使扶桑王朝与青阙王朝结盟,哪怕只是名头上的结盟,不需要签订任何实际盟约,只需要让世人知晓扶桑与青阙,站在了同一边。那么永乐王朝也好,其余几个青阙的藩属小国也罢,便翻不起什么风浪了。眼下青阙王朝遇到的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青阙国师章博易闻言激动地站起身,走到那位老朋友身边,使劲握着他的手,颤抖着说道:“老许······”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老许。
他将感激之情都放在眼睛里了,嘴上反而不需要说太多。
许常轻拍了拍他的手掌,说道:“你我数十年交情,不必如此。”
章博易点头,又摇头,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许常转过头,看了一眼天色,回答道:“日落之前,我便要启程,回学宫去。在此之前,可以在你府上,先书信一封。国师府可有穿信飞剑?”
“有的有的!”章博易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请传信飞剑来,二位,稍等片刻。”
说完,这位年迈的青阙国师仍是三步做一步,快步走到会客厅门槛处。
章博易瞬间呆住,屋檐下早已被人率先放好一把油纸伞。
“是夫人······”
来不及暗自感动,章博易拿起雨伞,缓缓撑开。
雨幕中,年迈的国师独自撑伞。
去请一把事关一国气数的飞剑。
会客厅中,先生学生。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郭茂学瞬间起身,朝自己的授业恩师深深作揖,恭敬道:“学生见过先生。久疏问候,还请先生见谅。”
许常走到年轻人身边,伸手轻轻压下他的手掌,点头道:“茂学,你瘦了,是诏神司事务繁多,太辛苦了吗?”
那个年轻人一直低着头,躬着身子,听闻恩师的关切,眼眶不禁凝聚出几滴湿润。他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迅速抬起头来,强挤出一个笑容。
“学生不辛苦。”郭茂学笑着说道。
那位儒家圣人会心一笑,又问道:“可成家了?”
年轻人摇摇头,“不曾成家。”
“该成家了。”老人走到屋檐下,看着阴雨绵绵的青阙京城,心神飘然千万里。
遥想当年,自己还是学生,站在自己的先生面前,听先生讲着先生的先生。
先生说,“许常,你该成家了,成家以后,心中就有了牵挂。”
“当然你现在也有,你牵挂书院,牵挂国家。”
“可你的这些牵挂,都是为了他人而牵挂。”
“有时候,我们忙得不可开交,牵挂这个,牵挂那个,独独忘了留给自己一份牵挂。”
“你需要学会为了自己而牵挂。成家以后,你就会得到这份属于你自己的牵挂。”
当时的许常,还远不是什么儒家圣人,面对传道恩师的教导,许常只是笑着答应下来,说会认真考虑此事。
其实,当时的许常就想问他的先生,既然成家如此重要,先生何以不成家?
他没问,先生自然也没说。
可是如今,他懂了,先生早已不在了。
又轮到许常,去告诉自己的学生,“该成家了”。
郭茂学看着那个檐下望雨的先生,脱下自己的衣袍,走到老人身后,替他披上衣衫。
“先生,不要着凉了。”
许常转过头,看着这位学生。
后者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道:“成家一事,学生会认真考虑的。”
许常苦笑。
这个年轻人,怎么与自己当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岂不是说明,郭茂学嘴上的“成家”也必然落空了吗?
那个披着学生衣衫的老人,笑着说了句题外话,“先生这一脉,算是后继有人了。”
郭茂学眨了眨眼,还以为许常是在说他自己,又岂会知道,先生是在说先生的先生。
许常坐回客座上,从袖里乾坤中随手摸出笔墨纸砚,郭茂学第一时间走过去,侍奉先生蘸墨。
“茂学,不必如此。你如今已经是大禾王朝封诰使了。”许常笑着拒绝道。
然而郭茂学坚持如此,他义正言辞道:“学生已有数年未侍奉先生了,就让茂学来侍奉先生写信吧。”
雨幕里,衣衫单薄的国师章博易撑着一把雨伞,另一只手揣着一柄细长飞剑。
他走回会客厅,一步迈过门槛,将雨伞留在门外,放回原位。
客座那边,儒家圣人许常也已经写好了书信,他将信纸以术法封锁起来,指尖掐诀,默念一个“秘”字,只见那张信纸上的文字瞬间消失,唯剩下一张白纸而已。
郭茂学并非炼气士,只是普通读书人罢了,不过他知晓自己的先生境界颇高,所以对先生这些神通见怪不怪,只是在一旁乖巧侍奉笔墨砚台。
章博易将怀中那柄名为“江山”的传信飞剑交给许常,后者向其灌注灵气,然后对传信飞剑默念送往扶桑王朝的口诀。
飞剑“江山”眨眼消失在三人眼前。
如同江山一般,稍不留神,一闪而逝。
————
紫阳城头。
那位皇宫禁卫统领站在城头之上,手掌轻轻抵住剑柄。
身边站着刑部侍郎陈玉符,顾游多年的朋友。
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僚,莫逆之交。
顾游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陈玉符,交代道:“陈大人,转交我妻儿。”
陈玉符接过书信,沉声道:“顾统领,真有必要如此?陈某觉得此事尚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国师府与国师大人商量······”
不等他转身,顾游喊道:“陈玉符!你给我站住!”
刑部侍郎停下脚步,神色复杂,“我青阙王朝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何须逼你赴死?!”
顾游沉吟片刻,轻声道:“先皇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唯一的区别就是那责任是大是小。如今,到了我顾游肩负其责任的时候了。”
陈玉符窜紧拳头,不再言语。
顾游又拿出另一封信,说道:“这封信,劳烦陈大人替我送到国师府。那封家书,可以晚些再送,先去国师府。”
陈玉符几乎咬牙切齿说道:“顾游!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不仅仅是死,还会背负滔天骂名,嫂嫂和侄子也会因你的‘所作所为’举步维艰。顾游,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啊?!”
“我知道。”
他如是说道。
雨夜里,青阙王朝禁卫统领顾游纵身一跃,摔死在紫阳城墙下。
————
顾府。
一队人马连夜护送一辆马车出城,因那队人马中,有人手持禁卫统领顾游的通行令牌,所以一路通行无阻,顺利离开青阙京城,而后顺利离开青阙王朝境内,奔赴永乐王朝。
月色里,刘文初一手轻轻掀起马车窗帘,回望那座青阙王朝一眼,满脸戏谑。
“不战而屈之国,也就只能如此了。”
————
青阙王朝国师府,儒家圣人许常已经先行离开。
那位来自大禾王朝的诏神司官员郭茂学也告辞,住进了朱雀大街一座酒楼,说是随时等候国师吩咐。
章博易手中握着一封书信,信封之上,国师亲启四字。
“见字如面。”
“太子赢潇已经毒发身亡。”
“关于太子赢潇登基大典毒发身死一案,调查结果如下。”
“经顾某查实,永乐王朝刘文初为下毒之人,已在其身上查到三种混合在一起方可生效的毒药,而后在顾某府上,刘文初亲口承认他便是给太子殿下下毒之人。副统领叶绍文也称登基大典之前亲眼目睹刘文初登上城头。
“至此,人证物证俱在,刘文初行凶一事铁证如山。”
“此次登基大典,为永乐王朝阴谋。之所以登基大典如此慌忙举行,是永乐在背后推波助澜。”
“朝中必有永乐奸细,恳请国师大人明察。永乐试图以我青阙登基大典太子遇难一事,推出凶手主动认罪,藉此引发两国战争。”
“那将会是一场,青阙王朝必然失败的战争。顾某不愿看它发生。”
“思量再三,顾某始终拿捏不定主意,不敢告诉朝中其他大人,恐他们借此大做文章。”
“相信国师也知道,朝中有些大人,一向对开战莫名向往。”
“时下小皇子年幼,先皇、太子先后身亡,青阙群龙无首,内忧外患一拥而上,乱世之中,百姓人心惶惶,国之将倾,恐不能再承受与永乐之间的战事。”
“反复斟酌,顾某最终决定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
“刘文初已被我心腹连夜送出京城,相信不出三日便可登上仙家渡船,回到永乐地界。此举实属无奈,请国师恕罪。”
“待我身死,尽可以将毒杀太子赢潇之罪名冠于顾某头上,我已在刑部侍郎陈玉符的见证下到刑部认过罪,按过手押,且我从刘文初身上将三种毒药藏于身上,同样人证物证俱在。”
“顾某背负骂名,恐妻儿不得安生,望国师多多照拂。”
“国师若为我留有美酒,日后可撒我墓前,顾某自会享用。”
“顾游敬上。”
读完这封可称之为遗书的信,这位青阙王朝的国师缓缓走到屋檐下,老泪纵横。
老国师看着狂风大作,暴雨席卷的京城,心中悲愤交加,叹息不已。
国师府外风雨飘摇,青阙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了?
本来还说,还说要与顾游一同饮酒。
老国师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坛美酒。
听说是登基大典的客人,从那万里之遥的仓庚州买来的。
酒名英雄胆。
————
扶桑王朝。
落京名为英雄冢的青楼内,那位前朝公主,今朝的京城花魁雪竹姑娘,正在房间之内秘密会见一位客人。
那人背对雪竹,站在窗边,以薄纱蒙面,轻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了’,曹旺真这么说?”
这位前朝公主神色认真,点点头,“看样子,雪竹已经得到了那位世子殿下的信任。”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女子眼前随意晃了晃,微笑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宫子繇从来都不像他看起来这么简单。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扶桑皇宫里如今正在争夺皇位的那几位皇子,他们耍的那些阴谋诡计,比之咱们这位看似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世子殿下,可要差太远了。”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竞争。
雪竹问道:“先生是说,世子殿下还在试探我?”
“你说呢?”那人反问道。
他这么一说,女子顿时就苦着脸,皱着眉,怎一个神色惆怅凄惨了得,幽幽怨怨道:“是小女子无用,不能为先生分忧。”
那人不必回头,便已知晓身后景象,笑着安慰了句,“雪竹姑娘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转过身来,轻轻以手指挑起女子下巴,凑近说道:“毕竟,你虽然还未得到宫子繇的信任,但至少,得到曹旺的信任了。你何不借那曹旺光明正大地接近宫子繇呢?”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知道此人言外之意,便是要让自己爬上那汉子的床。
“啪”地一巴掌摔在雪竹脸上,力道之大,以至于直接一巴掌将女子抽翻在地,半边脸颊惨红一片,如那天边霞云。
“一个青楼女子,也配在心里自视清高?”
那人嗤笑一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又说了句:“给你一月时间,宫子繇或是曹旺的床,你总得要爬上一个。主子高攀不上,难道区区一个侍从你都拿不下吗?若是不成,我恐怕就只能将你扔进玲珑城的地牢了,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可经不起我那群手下折腾。”
说完,那人摔门而出,徒留一位女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眼神幽怨。喜欢出鞘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出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