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煊王朝境内。
南边,一座名为黑荥郡的郡城外。
骁骑将军秦浩然,率领三万兵马先行来此待命。
此前李忲贞亲命秦浩然、蔺松两位骁骑将军,分南北两路,各自领兵十万,分别向陈国与晋国疆域进军。
如今,负责北上的那位骁骑将军已经带领十万兵马驻扎在大煊北边境的香烛郡。
而秦浩然率兵南下。
秉持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信条,这位负责南下的秦将军率先带领两万兵马,护送粮草进入黑荥郡城。其余的七万兵马,会在数十座粮仓修建完成后的前几日启程。
秦浩然命军师严密推算时日,务必做到“误差不超过三日”。
既能够在粮仓修建工程的末期就让后面的八万兵马启程来到黑荥郡,又务必保证他们来此之后不会因为粮仓修建的延误而影响军中伙食。
除却城中原本的八个粮仓以外,更在黑荥郡郡守李密的配合下,于城中新建二十余座粮仓。
戒备森严,而且粮草与粮仓之间,相隔甚远,每座粮仓都由不同的下属负责监督修建适宜。
为此,他们征用了许多城中的地窖、酒窖、百姓民居。
保密虽然到位,却也因为人手过少,进度极其缓慢。
所以原定半个月后向陈国发起进攻,眼下秦浩然却要暂且将进攻日期延后了。
黑荥城墙上,骁骑将军秦浩然登高眺望。
副将杨兴邦小跑着登上城头,手中握着一封密信,加快脚步走到秦浩然身后。
“秦将军,末将已收到谍子回信,请将军查阅。”
秦浩然笑道:“打开念念。”
那位副将睁大个眼,有些不敢相信。
通常来说,这些事关战事紧要的密信,只能交由主将领一人查阅,可秦浩然让他这个副将打开信也就算了,周围的城墙上,可还站着那些守城将士,更别提其中还有黑荥郡的人。一旦自己念出军机秘要,泄露出去,岂不是叛国之罪?
“这······”杨兴邦额头滑落一粒汗珠。
“怎么,你敢违抗军令?”秦浩然背对着杨兴邦,双手搭在城头,看着远处的黑荥驿道上,不断涌入城中的粮草护送队,玩笑似地说道。
“末将不敢!”
杨兴邦惶恐不已,只能按照秦浩然说的做。
他打开那封密信,然而信上却只有寥寥几字。
“无战略部署。”
这位副将念完,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谍子传回的密报,他擦了擦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确认密信上面没有隐藏任何玄机。
大战即将打响,我军潜入敌军的谍子死士,冒死送回来的一封密信,竟然就写了句“无战略部署?!”
这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秦浩然笑了笑,似乎不太意外,他转身从副将手中接过那封密信,亲自看了一眼,确实就这么几个字。
“将军不觉得奇怪?”杨兴邦问道。
“若那敌军主将是别人,确实奇怪。”秦浩然笑着说,“可那人是粉衣候,这就不奇怪了。”
这位大煊王朝骁骑将军开始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那位侯爷的景象。
那人身边跟着位喜欢怀中抱剑的剑修侍从,好像是叫裴什么良?
那日秦浩然率领一支骑兵前往风雷城,持天子李忲贞亲笔信,请老宗主莫言替自己那支骁骑军打造佩剑。
正巧遇见那位粉衣候常思思从山上下来。
当时正值大煊王朝与燕国第一次宣战,两军在太平郡打得不可开交。
秦浩然完全没有想到会在大煊境内的风雷城碰见敌国那位侯爷,只听说他那侍从境界极高,八经巅峰,还是剑修。按理说完全可以在风雷城下,将秦浩然率领的那支万人骁骑军斩落马下。
可当时常思思只是蹲在溪边,用双手轻轻捧起溪水,洗了把脸。
常思思身边的剑修供奉问那位侯爷,要不要出手,替燕国先下一城。意思就是先出手将秦浩然的万人骁骑军斩落马下。
那位貌美若神仙的侯爷缓缓起身,对不远处骑在马上,已经做足了迎敌准备的秦浩然笑了笑,眼神柔和。
有那么一瞬间,秦浩然甚至都快忘记他是敌国的王侯了。
那位侯爷没有让身旁的剑仙出手,放了那支万人骁骑军一条生路。
这极其不符合常理。
自始至终,他只是站在溪边,安静地看着风雷城下的山水,神色亲切的像一位故人。
一位自幼在大煊王朝境内长大的故人。
可常思思不动手,不代表那支骁骑军就不动手。
身为大煊王朝的将士,伸出大煊王朝境内,看见敌国重要人物。
秦浩然自然下令进攻。
哪怕明知不是对手。
可他大煊铁骑,何时畏惧过强敌?
宁死不屈。
几乎只在一瞬间,千人弩队利箭齐发。
天上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箭矢,去往溪边,瞄准那位对燕国来说至关重要的侯爷。
常思思身边的剑仙供奉还未出手,秦浩然只看见那侯爷轻轻抬起一只手,天上那些箭矢,全都凭空消失不见。
一支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一支都没有落在溪水里,一支都没有落在草地上。
下一刻,溪边两人缩地成寸,凭空消失在秦浩然与那支万人骁骑军的视线中。
“退地以后”,身后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
然而只有秦浩然这位骁骑将军知道,那两位真神仙不是怕了,只是不屑于出手而已。
可能在常思思眼中,战场就只该在战场上,不该在战士们的家乡。
鲜血不该染红了青山,战火不该波及到草原。
那些冰冷的黑色的箭矢,不应该落在那位侯爷身上,更不应该落在溪边,落在草坪上。
箭矢们,应当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终有一日。
————
那一日,妖荒天下一片沙漠中。
上千只冰凉的黑色箭矢凭空落下,沉入流沙。
————
燕国主军帐,将位之上,空空如也,常思思不知去向。
裴元良依照那位侯爷的嘱咐,守在主军帐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对外宣称侯爷在休息。
————
一位貌美神仙的年轻男子,缩地成寸。
去了何止千万里,何止跨州远游。
他一步迈出,径直从主军帐消失,一步跨越一座天下,来到妖荒天下。
山鬼之城外。
当年轻男子一步出现在这里之时,饶是妖荒天下闭关的其余几位十境巅峰,也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将视线放到这边来。
年轻男子轻轻拂袖,隔绝天地间那些眼睛的查探。
一掌拍飞留守在山鬼之域外的另一个“伪十境”大妖。
再一拂袖,击碎那个“并不存在于此”的剑气小天地。
天上摔下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剑仙,身受重伤,口吐鲜血,五脏六腑尽碎,回天乏力。
在少年剑仙身下,一柄仙剑含光径直落下,被那年轻男子随手虚握。
在那之后,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年轻男子头顶。
以心神芥子凝聚出分身的大妖沢溟,一袭黑衫,满头黑发,身后悬空一条漆黑溟河。
常思思单手抱住即将死去的姜襄,视线扫过那只伪十境大妖。
沢溟认出了那一袭粉衣,神色兴奋地舔了舔舌头,笑道:“是你,你回来了。”
常思思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抱着姜襄一起消失。
在那人走后,大妖沢溟分身原地崩碎。
妖荒天下一条黑色溟河上,沢溟真身双目紧闭,盘腿虚浮于溟河水上,周身被漆黑妖气笼罩,正在不断炼化身下这条溟河,“为我所用”。
沢溟微笑道:“你会回来的。”
终有一日。
————
扶摇天下。
常思思抱着昏迷过去的姜襄,出现在拜剑阁楼顶。
他浮空凝望,守陵人剑奴从阁楼中一步跨出,出现在阁顶。
剑奴看了眼常思思手中的姜襄,皱眉道:“你杀了他?”
“我救了他,可我不确定,我到底能不能救活他。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不要再为任何人打开那条通道了,你会害死他们。”常思思说完,抱着怀中的姜襄再度消失。
跨州远游。
在两座天下之间来回穿梭,又在数州之地辗转。
可无论粉衣候常思思无论掐指推衍,都无法找到另一个少年的位置。
常思思有些心急,怀中这少年剑仙,至多再撑一炷香。
第一次感觉到事情也会有脱离他掌控的时候。
直到桑柔州,裁光山山神庙门口,凭空落下三人。
几乎在那三个人出现于裁光山山神庙的一瞬间,常思思再度从鸿鹄州缩地成寸,眨眼便出现在山神庙外。
夜里,李子衿,宫子繇,霍如晦,三人在李子衿那句“闭”之后,被抛出灵葫洞天,回到裁光山山神庙。
女子山君王若依径直从山神金身中现身,出现在山神庙外,不怀好意地死死盯着那一袭粉衣。
“你是谁?”王若依沉声问道。
对方能够缩地成寸,来的无声无息,而且就连自己都察觉不到此人身上的灵气波动。
此人境界修为······深不可测。
“我来找一个人,情况紧迫,容我事后再向山君解释。”
那人虽嘴上客气,然而手上却不含糊。
常思思一手抱着姜襄,一拂袖便将女子山君王若依囚禁于一方小天地中,没有伤害她,却能够使她动弹不得。
霍如晦才受了重伤,此刻提刀都难,可心知来者不善,还是选择向前一步挡在宫子繇身前。
常思思身形如电,一个弧度迈过那位横刀鬼见愁,径直出现在他身后,来到李子衿和宫子繇身前。并且在绕开霍如晦的同时,出手极快,轻拍了拍那位七境武夫的肩膀,便点中他的穴位,使其动弹不得。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立刻抬起二十四桥明月箫,就要吹支曲子限制此人动作,然而刚刚把仙兵抬起,却被那人屈指一弹,轻点肩上两处穴位,周身仿若被捆仙绳捆住一般,更像是武道宗师的点穴功夫,不禁动弹不得,还开不了口,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只能睁大个眼,瞎转悠眼珠子。
那人倒还是厚道,让宫子繇保留了呼吸,否则光这门不讲道理的点穴功夫,估计直接就能够让这位世子殿下乐极生悲去了。
庙祝道短看见自家山君给“贼人”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囚禁在山神庙门口,他不要命地朝那“贼人冲去”,一拳挥向那人面门,嘴上嚷嚷着:“竟敢伤害山君大人,我跟你拼啦!”
下场自然是跟宫子繇差不多,整个人滞在原地,作抬手状,拳头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
眼下,山君王若依,横刀鬼见愁霍如晦,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宫子繇,山神庙庙祝道短,皆给那凭空出现的“贼人”使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就只剩下一个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看着那粉衣男子,无话可说。
李子衿要比其他几位机智多了。
开玩笑,就对方这身法,这境界,显然是打不过又跑不掉的。
加上少年才刚在灵葫洞天里,为了帮助宫子繇获得仙兵二十四桥明月箫,一剑斩了春风,榨干了识海内的灵气,此刻几乎已经毫无战斗力了。
非要把体内那点身为三境武夫的真气也算上?
估计还不够眼前这人塞牙缝的。
小小少年,很是有眼力见,既然知道此人神通广大,索性就不自讨没趣了。
常思思抱着姜襄,闪烁道李子衿身前。
少年眨了眨眼。
常思思说道:“李子衿是吧。”
明知故问。
李子衿回答道:“是。”
常思思随手将怀中那个白衣少年剑仙的脑袋扶正,给那黑衫少年剑客看了看,说道:“这个家伙你认识吧。”
“姜襄?!”
李子衿几乎脱口而出。
他娘的,他当然认识这个杀千刀的家伙!
除了跟自己一样喜欢说怪话,阴阳怪气怼人以外,还在背地里一个劲使坏,让自己被少女明夜误会成了老色胚!
这笔账,上次还没有跟姜襄算过呢,好家伙,自己不去找他,姜襄现在倒是找上门来了?
好一个羊入虎口!
只是······姜襄这家伙怎么看似来生机全无,就要死了?
常思思点点头,“就是姜襄没错,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姜襄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此前我已专程去医家找人问过了,有法子可救,但是姜襄撑不住那么久。所以只能来找你,我需要你出两剑,一剑春雨剑意,替他疗愈五脏六腑,另一剑斩开那条光阴流水,务必把我跟姜襄都带进入共情,到了那边,我自有法子。”
此人语速极快,如同连珠一般,听得李子衿是脑瓜子嗡嗡的。
且不提此人为何认识自己,只说自己领悟春雨剑意的事情,他如何得知?
更可怕的是,这人就连自己能够剑斩光阴都晓得,当真是对自己全知全解了?!
李子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异样的恐惧,仿佛自己在这粉衣男子身前,半点秘密都没有······
就在那人言语之时,昏迷的姜襄嘴里又涌出一口鲜血,看着当真是命不久矣了。
救人要紧,少年不再问多余的问题,只沉声道:“可我识海内的灵气已经耗光了,就算是能斩现在也······”
不等他说完,常思思并拢食指中指,轻轻抵住少年眉心。
下一刻,李子衿感受到正有磅礴灵气汹涌灌入自己体内识海,几乎只在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人就收回手去,而自己识海已经被灵气给撑满了,这要什么境界的修为,才能如此不把灵气当灵气使唤?
无暇震惊。
少年看着那个即将死去的姜襄,屏气凝神,拔剑出鞘,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斩出一场春雨。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进了山神庙,落入了这个多事之秋。
春雨滴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姜襄身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这一式春雨剑意,再度抽干了李子衿识海中的灵气。
常思思故技重施,又将双指轻轻抵住李子衿眉心,向其灌注灵气。
三个呼吸之后,李子衿凝望姜襄的脸庞。
仙剑含光自行悬空,在三人中间不断旋转翻跃,看见李子衿没有动作,含光剑还倒转过来,自行以剑柄轻敲了敲李子衿的脑袋,它比任何人都担心自己主人的安危。
李子衿哑然,也不跟那仙剑含光计较,开始回忆起自己与姜襄的初次见面来。
谢于锋教过。
若要世间万物,感受到共情,首先出剑之人,必须真情实感地沉浸入共情之中。
常思思知晓剑斩光阴其中不易,所以饶是情况危急,他也没有再次出声催促少年,反而随手屈指一点,让天地间那些聒噪,如雁划破长空、如虫树枝鸣叫、如蛙田埂“打嗝”,这些声音全都被常思思以术法隔绝。
天地静谧无声。
一瞬,李子衿看着那白衣少年的眼,心中的情绪油然而生。
问剑台上,那份棋逢对手的感觉。
一剑递出,惺惺相惜之感。
斩出共情。
倏忽之后,裁光山也好,山神庙也罢,转瞬成空。
天地苍茫,万物静止,维余三人两剑,不受其制。
三人身旁一条金色的光阴流水,古井不波。
黑衫少年,手握翠渠,缓缓睁开眼。
粉衣男子,欣喜若狂,将姜襄放在地上。
白衣少年脸色苍白,脉象微弱,只是停滞在这条光阴流水边,他便“永远”不会死去。
当然,也不会活过来。
只是在这里,常思思才有机会,替他将已经渗透入少年五脏六腑中的溟河之水取出。
常思思看了李子衿一眼,长出了一口气,朝那少年剑客竖起大拇指,无甚言语。
随后他转身看了眼,呢喃道:“这便是那条......光阴长河吗?”
星移斗转,日升月落。
王朝走了一座又一座,青山忠骨换了一批又一批。
山上炼气士,人间凡夫俗子,山林草木精魅。万物复苏后又陷入沉寂。
生了又死,死而复生,来来去去,来去匆匆。
世间一切都在变,唯独这条光阴流水,它一直停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神说,岁月不留痕迹。可神错了,这条光阴流水,就是岁月的痕迹。”常思思轻声道。
李子衿瘫软在地上,看着倒在一旁的姜襄,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