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名义上,只是“暂代”宗主一职,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
兵解转世,消去肉身,魂魄重新投胎做人,修行路上,坎坷波折同样不会少。
而起前世的种种孽缘孽债,并非会当真随着肉身一同消除干净。
这便事关山上神仙,最敬畏也最惧怕的一个词,“因果缘法”。
境界再高的山巅修士,都逃不过这四个字的威胁。或者说,境界越高的大修士,能够令他们感到威胁的事物就越少,尤其是在成功渡过天劫以后,可能就只剩下因果和缘法,能够对这些山巅修士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了。
所以说,老宗主莫言兵解转世,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平安回归风雷城,重掌宗主之位,在尘埃落定以前,都很难说。
这也是杨开霁当初,那么不愿意接手掌门之位的原因了。
从前逍遥闲散惯了的家伙,一夜之间忽然身居高位,多的不说,只说那份被剥夺掉的自由,便可令人感到大不快。
身为掌门,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时时刻刻盯着,若不能以身作则,恐难以服众。
作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从前几乎就全靠老宗主莫言一人撑场面。
如今莫言兵解转世,代为接手宗主之位的杨开霁,肩上责任重大。
那一晚,风雷城新任宗主杨开霁没有阻拦温年闯进祖师堂,而是任凭那位莫老宗主嫡传,亲眼看见他的长明灯早已熄灭的景象。
用杨开霁的话来说,便是“越早接受现实,便可越早放下。”
自然,新任宗主杨开霁,也没有以门规处罚温年,毕竟如今的世道,重情重义的剑仙已经不好找了。
杨开霁只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人要向前看,莫老宗主兵解转世,有他的路要走。而你,温年,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温年来到一间被白雪堆砌出第二个“房顶”的木屋前。
屋檐底下,雪正融化,从檐角滴出水来,砸在门口木板上,滴答滴答。
这是整座城,最后一户没被他敲过门的人家了。
年轻剑仙抬起手,轻轻以手指敲打两下木门,“有人在吗?”
第一遍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一遍,继续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这会儿,木门被轻轻打开,出现一个极不耐烦的中年汉子,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皮肤蜡黄,手上全是老茧,粗糙不已,看样子是庄稼汉。
那庄稼汉极其不耐烦地打开门问道:“谁啊,这个时候来敲门?”
年轻剑仙境界颇高,已不受严寒侵扰,但是庄稼汉却被扶摇的寒冬冻得瑟瑟发抖,身上裹得严实,可衣裳料子不好,有些透风。
所以他没说一句话,哈出一口气,都能看见那口气在眼前升腾,消散,最终化作虚无。
而年轻剑仙说话,哈气,就不存在这些属于凡人的景象。
仙凡有别,不只存在于飞天遁地,御剑御风,长生不老这些高远处。
仙凡之别,也存在于春雨不沾仙人衣,夏蝉不扰仙人耳,秋叶不落仙人顶,冬雪不覆仙人背。
仙凡之别存在于这些极细微处,不认真观察,便很难发现。
年轻人歉意笑道:“冒昧打扰了,请问您家中近日可有喜事?”
此前温年都是直接问人家家中是否有新生儿,经常被当成拐孩子的,虽然官府来查看后也管不住温年,但总这样麻烦人家,的确不太好。
所以温年如今学会改口,从直接问人家生孩子了没,变成问人家近日家中是否有喜事。
这样听起来,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也不会直接就把温年当成拐孩子的坏人了。
然而那庄稼汉看起来神色相当焦急,不耐烦道:“你谁啊?”
管得这么宽呢?
只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
温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里屋传来一个大婶的惊呼:“哎哟王二娃你快来,你夫人要撑不住了!”
听见接生婆这声惊呼,庄稼汉再也没闲工夫管那莫名其妙上门的年轻人,“啪”一声把门关上,急冲冲往屋里走去。
年轻人站在屋外,先是愣了愣,然后心中欣喜若狂,便以指尖凌空虚划,划出一道光幕。
光幕之中,正是屋里的景象。
此举颇有些不地道了,但是情急之下,温年也实在不容考虑。
屋子里头,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一个怀胎十月的妇人,肚子圆滚滚,满头大汗,累得筋疲力竭,下身汗与血混合交织。
一个村里头家喻户晓的接生婆,干这个行当几十年了,极少出差错,经验丰富,远近闻名。
剩下那个男人,便是庄稼汉,妇人的丈夫,平日里几乎不得空,舍不得休息。
也就是自家夫人生孩子这天,才守在家里。
其实庄稼汉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他站在屋子里,哪怕隔着帘子干瞪眼,也能让里屋那个怀胎十月的妇人,心安一点。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自家男人,管他是活得出息还是窝囊,两口子总归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无数个三年之后,几十年就过去了,就是当初再看不顺眼的郎君,事到如今也会对他产生依赖感,觉得只要他在,天塌下来,都会有人顶着。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只不过女人与男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大多数男人,都会为女人顶天立地无数次。
可在世上,终究有一件事,男人无法替女人去抗。也就是这一件唯独只有女人自己来抗的事,可以大过那个男人,忙里忙外在外头抗的无数事。
此事比天大——生孩子。
富贵人家,女子怀胎十月,那吃的都是最好的膳食,身子骨养的金贵,除去天生过分孱弱的娇柔病体,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女子,生孩子一事,虽难却无险。
可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远不比那些千金小姐们。两口子能拿出微博的积蓄,请来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已经是求爷爷告姥姥了。
要说膳食,就算是男人不吃不喝,天天像个木头人一样只干活不吃米,也节省不出什么人参燕窝来给妻子喝。
自然,在穷苦人家身上,女子生孩子,便成了一件既惊又险的事,一个不对付,可能孩子没了,要么就是人没了,更倒霉些的,可能大人小孩儿一起没了。
可不是耸人听闻,这种事,穷乡僻壤常有。
正如那“仙凡之别”,若不细心观察,自然无从得知。
在男人与里屋那两个女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
里头的接生婆在为妇人加油鼓劲。
老生常谈的话语。
“用力,再用力些。”
“就快要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男人站在帘子外,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为人父母,生平第一次,没有经验,哪怕是事先听村子里头邻里邻居地说了千万回,可真正到事情落在自己头上这一回,要说能够镇定自若,那是万万不可能。
庄稼汉只恨自己不能替妻子生孩子,不能够代妻受罪。
里头哭喊着,外头揪心着。
妻子平日里那么柔柔弱弱一个人,轻言细语从来干不了粗活的,哪里受得了生孩子的苦哟。
男人眉头紧皱,越想越急,越急越想,那接生婆又在里头安慰道:“你男人就在帘子后面陪着你咧,不怕不怕啊,快用力,再坚持一下!”
伴随着一声稚嫩的啼哭。
男人终于忍不住,再也管不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一把冲到帘子后头,还没管孩子如何,径直冲到妻子身边,紧紧握着妇人的手。
“夫人辛苦了。”
那妇人疼得昏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一声安慰,感觉手里暖暖的,心安之后,放心沉睡。
接生婆手脚利落,三两下把妇人下身处理妥当,又替孩子保好暖,嘱咐那庄稼汉一大堆事情。
说是女人生完孩子,就得在床上躺够日子,日子不够,下床容易落下病根,还说一旦落下病根,就得受苦一辈子,吃药都未必治得好,更别提你家也供不起那药材消耗。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断点头。
直到接生婆走后,他才看了孩子第一眼。
小家伙哭闹个不停,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如同粉雕玉琢,肌肤吹弹可破,柔弱不已。
庄稼汉难得露出笑容,想起早早便于妻子商量好给孩子取的名字。
他傻笑道:“杨踏雪,你娃子真是个金贵命。”
夫人之前说,按照怀胎十月来算,等孩子出生时,便是冬天了。
那不如就给孩子取名踏雪。
男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只说全听夫人喜好,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屋外的年轻剑仙痴痴看着那道光幕,手中握着那道符箓。
符箓名为续尘符,意为延续前世尘缘。
只要在兵解转世之人眼前燃尽续尘符,便可以令那人转世之身获得记前世忆。
毫无疑问,屋里那孩子,就是师尊转世。
温年以剑仙之眼,可见那婴儿身上,与自己之间携带着一种玄妙的师徒缘法。
只不过,眼下他还不打算给师尊用那张续尘符。
若一个生长在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出生之日起,就背负“宗门、家国、大义”,未免活得太累了些。
温年打算,等孩子成年以后,再来燃那张写着师尊前世生辰八字的续尘符。
在亲眼目睹师尊的转世之身以后,年轻剑仙悄然离去,记下了这户人家。
上一世,师徒为徒弟护道二十载。
这一世,就让徒儿替师傅,护道二十载。
剑仙身形变为剑光,化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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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