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伽美什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他蹙眉思索了半晌,最终却是扯着嘴角笑起来。因沐浴圣杯中的污浊之泥而获得□□,这种凡人常常有的烦恼,他竟然也慢慢地多了起来。
他本该觉得有趣的,只是眼眸中却没流露出多少笑意。
昨夜的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久到如今的高楼大厦还未林立,世界的版图上只有水流淌过的地方才有人类的足迹,而两河流域的平原上乌鲁克的城邦还未成为一片废墟。
那时候,苏美尔王朝最伟大的君王依然以半人半神之躯存世。
这个国王既受人仰慕又遭人唾弃。
他是女神宁桑的儿子,天生拥有补天浴日之力,也天生长就俊美威严的容姿。他的金发是由阳光浸染的璀璨,仿若众神给予他统治人类的无上权利,然而他的眼睛却是被鲜血涂绘的残忍,在看见臣民苦苦在他的脚边哀求挣扎时,便立刻露出笑来,比弯刀的沿光更加冰冷。
他是当之无愧的暴君,却又是被神承认的国王,人们无法违逆他,便只好祈求上天惩治这位暴戾的君主。于是听见人民心声的神捏造了一个泥人,并赋予他神力,派遣他到人间惩罚那半人半神的国王。
然而神却未能料及,在初次见面的交锋后,泥人恩奇都竟钦佩于国王的勇猛与智慧,而国王也欣赏恩奇都的性格与勇气。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陪我到最后吧」国王这样说着朝恩奇都伸出手来。
从此,国王与恩奇都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友人。
他们一同去讨伐残害人间的森林魔怪芬巴巴,一同杀死带来灾祸的天牛,一同对抗来自被拒绝求婚而发怒的女神伊什妲尔的报复。
臣民们不再向神诉说国王的暴行,并开始爱戴这个使国家繁荣起来的神子。他们在日渐兴盛的乌鲁克街头传唱着对国王的赞歌:「国王吉尔伽美什啊,您是英明睿智的领导者,您是所向披靡的战士,您是神赐给我们的奇迹。您使乌鲁克如枯木萌芽般重新焕发出生机,您以仁慈的心庇护所有的子民……」
然而女神伊什妲尔看着这一切却更加愤恨起来,她上天状告身为凡人的恩奇都与国王竟随意杀死天牛,并向众神提议夺去他们其中一人的生命,然后——
然后。
2、
这个人,以前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吧?
卫宫士郎收回刚要推开家门的手,他凝视着从他的右手边不远处缓缓踱步过来的男人,夕阳橙黄的光将男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但是却下意识觉得很熟悉。
那是个金发红眸的青年,神情冷漠地扫视过来时也像是在漠视一切,因而对方开口对他说话时,卫宫士郎居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能这么想呢,说不定别人只是表情冷漠了点而已,对陌生人这种态度也不少吧,自己怎么能把别人想成是那种傲慢无礼的家伙呢?
不过对方一开口,卫宫士郎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一点错也没有了。
“居然苟延残喘到现在了啊,杂.种。”男人不经意地瞥了卫宫士郎夹在右臂下的属于国中三年级的课本,然后他扯着嘴笑起来,是嘲笑,“连自我都无法主宰的可怜虫啊,却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吗?”
虽然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其中的蔑视却是毫无掩饰的。卫宫士郎微微蹙了眉,尽管他心里还有些奇怪对方熟稔的态度,但如果面对的是这种恶劣口气也没什么好谈的。
“蒂娜姐姐,我回来了!”
卫宫士郎一边拉开了家门,一边朝里屋大声喊着。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蒂娜懒懒散散地从客厅走出来,显然是午睡刚醒过来的样子,一头本该柔顺的棕发也乱糟糟的。
“士郎回来了啊。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应该是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要你干这干那的吧?”蒂娜本来正打着呵欠,却在目光无意间瞥到门外的人时一下子顿住了,“吉尔?”
卫宫士郎顺着蒂娜的目光看去,发现之前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那个男人还没有离开,他疑惑地问道:“蒂娜姐姐认识他?”
3、
神罚降临之时,恩奇都凝望着他朋友的目光是那么悲伤。
他身为被神赋予生命的泥偶,即便陶土正一片片从他的躯体上剥落也全然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泪水却早已爬满了他的脸颊。
「为什么要哭呢?」
乌鲁克的君王轻声问道。
他低敛着眼看着他的朋友:「难道事到如今,你才为站在我这一边而感到后悔了么?」
「不是这样的。」恩奇都悲伤地回答道,「只是在我死后,还有谁能理解你呢?还有谁能陪你一同前行呢?」
他难过地望着国王,仿佛透过那璀璨荣光看见了漫漫无际的黑暗。
「朋友啊——想到你今后将孤独地活下去,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4、
自程安予离开后,吉尔伽美什就再也没有来过卫宫宅。
蒂娜本以为她当初捏造出的现世魔力耗尽的说法终于被戳穿,却没想到吉尔伽美什此次只是来索要蒂娜上一次圣杯战争所使用的圣遗物。
圣遗物是召唤特定英灵所需要的媒介,吉尔伽美什想要做的事情,蒂娜不用猜也知道。
“我明白你想依靠下一次圣杯战争把安予再次召唤出来,小吉尔。”蒂娜在交出圣遗物时这样说道,“希望你真的能做到。”
吉尔伽美什回她一声嗤笑:“没有王办不到的事。”
死亡并非什么洪水猛兽,对于英灵来说便更是如此。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称其为死亡,只是认为自己将要回到英灵界而已,还会有下一次圣杯战争的召唤等着他们。
吉尔伽美什本该也这样想的。
只是他却蓦然发觉,仅余他一人的这个世界竟如此孤独。
死亡是太过可怕的一件事。
直到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鲜红的令咒,他才感觉自己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接替了圣堂教会的言峰绮礼在上一次圣杯战争后放下的锋利的黑键,拿起了十字架成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神父。
他说:“吉尔伽美什,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明明你现在因为可能即将窥见的杀戮而高兴得不得了吧,言峰。”吉尔伽美什瞥着他,红眸冰冷,“少说废话,现在立刻去画召唤阵。”
言峰绮礼的确很高兴,虽然他并没有在笑。他现在甚至有些期盼吉尔伽美什召唤失败了,因为那样的话,吉尔伽美什将会使用人血作为二次召唤阵的绘制材料。
那该是怎样美妙的情景啊。
听着内心恶魔传来的喟叹,言峰绮礼不紧不慢地在教堂的地下室描绘出了完整的召唤阵,然后才被不耐烦的英雄王赶了出去。
地下室因为隔绝阳光,所以有些潮湿而且阴暗。只有挂在墙壁上的蜡烛提供些许的照明。吉尔伽美什面对着刚绘制完的召唤阵伸出手,指尖朝魔法阵输入着大量的魔力:“宣告——汝身听吾号令,吾命与汝剑同在。”
“应圣杯之召,若愿顺此意志、此义理的话就回应吧。”
魔法阵逐渐闪耀起银白色的光芒,地下室被耀眼的光芒照得无所遁形。
“在此起誓,吾愿成就世间一切之善行,吾愿诛尽世间一切之恶行。”
地下室内木桌上的书本被突如其来的飓风翻开了书页,墙壁上的蜡烛也在狂风中摇曳不定。
吉尔伽美什黑色的衣角被风撩起,猎猎作响。
“汝为身缠三大言灵之七天,来自于抑止之轮、天秤之守护者——”
魔法阵亮起强光的那一瞬间,吉尔伽美什没有闭上双眼,不仅如此,他紧盯着魔法阵中央的双眸中,在念完咒语的那一刻,迸发出不为人所见的狂喜。
5、
“前辈,前辈,你怎么了?快醒醒……”
当耳边的呼唤愈发急切之时,卫宫士郎兀然惊醒过来。在他还不甚明晰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紫发的女性,对方在见到他醒来后语气便不由欢快起来:“前辈,你终于醒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樱。”卫宫士郎一边唤着少女的名字,一边晃着脑袋站了起来,“我昨天晚上又不小心在工房里睡着了,结果还要麻烦你特地过来喊我。”
“前辈不用太在意这件事啦。”樱微微低下头去,稍微挽了挽下滑的头发,露出了一丝赧然的微笑,“要说麻烦的话,我更觉得麻烦的是前辈的身体喔,总这么不小心在工房里睡着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哎呀,我下次会注意的。”
“前辈每次都这么说……”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从刚才开始有件事我就很在意了——前辈你怎么流泪了?”
流泪?
卫宫士郎一边以手指碰触着脸颊上已然冰冷的液体,一边低声道:“大概是因为我昨晚梦到了……”
他蓦地止住了话语,有些怔怔地皱起眉来。
他居然已经不记得昨晚究竟梦见过什么了。
卫宫士郎戛然而止的话让樱侧了侧头,她轻声唤着陷入沉思的卫宫士郎:“前辈,怎么了?”
“不,没什么。”卫宫士郎这次极快地回答樱,像是顾忌什么般又补充道,“我没事,一切正常,不用太担心。”
尽管他像往常那样极力地抚慰自己不安的心,但心底深处却仍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着他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绝对有哪里不正常。
6、
事实上卫宫士郎很久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了,也一直无法释怀。
——绝对有哪里不正常。
并非是说他对现今平淡生活有着某种程度的不满,实际上他很享受这种时光,而且也对拥有樱和凛这样的好友与蒂娜那样的家人而对生活充满感恩。
不过还是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他不由这样喃喃出声,沉思之间连笔从指间滑落在课桌上也没能察觉。
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写下粉笔字的声音变成了蕴含着某种规律的鼓点,在窗边的风窜进时,卫宫士郎转过头去,看见米白色的帘布被风鼓起,游荡出波浪般的弧度。
在那一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却又马上像清风止息那样消弭得没剩下一点踪迹。
那是谁……?
卫宫士郎感觉自己的指尖悚然地颤动了下,可是他再带着强烈目的性地去回忆时,却发现自己连刚刚闪过眼前的那个模糊身影都再想不起来模样。甚至是就在几秒钟以前迸发的剧烈的情感震动也消散殆尽,令他错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
他似乎遗失了关于某个人的记忆——这应该就是他一直以来感觉不对劲的所在了吧。
只是无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远坂凛,还是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却都从没有提到过这个人的存在。
就像是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不,或许真的确实并没有这个人呢,如果这只是自己将梦境误当做现实了呢?
卫宫士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讲台,此时此刻正在台上向学生们传授英语课程的是一位留着亚麻色短发的女性,名字叫做藤村大河。
虽然就年龄来说,这是上高中后才应该会接触到的人,但事实上卫宫士郎小的时候就已经很熟悉她了。这是因为她的家就在卫宫宅的隔壁,而且藤村为人也很直爽开朗,所以卫宫士郎总很乐意去拜访她。
也因此,卫宫士郎在课堂上显而易见的走神才会被忽略掉。
而关于缺失记忆的事情,卫宫士郎也曾经向这位领居家的大姐姐询问过,当然结果还是一样,她同样表示并不记得有这个人的存在。
难道那个在数年间一直困扰着他的人,确实是不存在的吗?
明明印象十分模糊,卫宫士郎却还是莫名地不愿承认这个结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瞥了眼黑板上方的钟表,指针已经快要接近下课的时间。
“说起来,今晚就要正式召唤英灵了吧。”卫宫士郎一边低声自语,一边摩挲着左手背上鲜红的令咒,“圣杯战争啊……希望放学后不要出现什么事绊住自己才好。”
听蒂娜姐姐说,这虽然是发生在魔术师之间的残酷战争,但实际上由于参与人数寥寥,历时并不会太长。
那么在圣杯战争结束之后,关于自己的记忆,就去找医生问问看吧。
不过这个打算,卫宫士郎并不准备告诉任何人。首先当然是因为不想惹得其他人为自己担心,而其次嘛……说起来也有些奇怪,他居然有些怀疑远坂凛与蒂娜在向他刻意隐瞒事实,说不定大河姐姐也是事先被她们劝说过才守住口风的。
不知道圣杯战争后,自己究竟能不能解开这个疑惑啊。
7、
“我认为您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选择性失忆,这种症状多数情况下是脑部受到碰撞或者外部事物刺激造成的。而且刚才听您的描述,似乎并没有脑部受过重伤的历史,那么我推测您应该是曾经因某件事受到打击,心理上选择逃避从而造成现在这种情况。”
“那还有可能恢复吗?”卫宫士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攥紧,又慢慢松开,“而且我不明白,如果我确实是选择性失忆,为什么我的家人都要瞒着我。”
“说实话,参照以往的病例,您这种已经多年患病的情况恐怕恢复的希望不大。至于您的家人选择隐瞒……大概是不希望您再次受到刺激吧。”
“非常谢谢你的回答,医生。”
“不不,您不用这么客气,回答病人的疑惑本来就该是我分内的工作。”
尽管医生说得非常委婉,但卫宫士郎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番话中真实的意思——他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无法恢复记忆了。
也就是说,他原本期望着能在圣杯战争后得出的正确答案,或许永远都无法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