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肆虐,惊沙扑面。
他们三人头戴尖顶风帽,身披羊皮披巾,浑身裹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夜间天空透净,星河织进暗紫湛蓝的天色之中,月亮显得格外小。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避无可避,比白天还难熬。
他们今日刚刚避过一次沙暴,身心俱疲,栗浓赶紧找了块平坦处宿下。
阿及娴熟地帮忙烧沙,将沙子烧热后铺上一层沙子,躺在其上如同躺在烧热的土炕上。
栗浓找到一棵骆驼刺,拼命地掘地取水,阿及忙完那边,又跑过来帮她挖。
席若泽一直挺尸,仰对星空,慢慢吟出一句‘星河烂人目’。
栗浓听到这一句,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摔了铲子,破口大骂:“你给我滚过来挖水!今天你要是挖不出水来,就不要想吃饭!”
栗浓属实是受够了席若泽,席若泽一路来都悠哉乐哉,像是来玩乐的一般,见到蜥蜴野骆驼都要上去打个招呼研究一番。
他还与旁人不同,若是旁人赶路赶的心力交瘁,铁定要么骂娘要么骂天,席若泽却一直吟诗,白日里吟“走马穿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夜间便吟“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像只大苍蝇似的,烦死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送他们一路!
席若泽自知理亏,慢悠悠地抓起木铲,笑道:“好啦好啦,我挖就是了,不要生气嘛。”
这一路走来,席若泽倒是更加喜欢栗浓。她虽然看着飘飘忽忽不靠谱,没想到相处下来竟很贤惠,有踏实过日子的心态和能力,会做饭、补衣裳,水袋漏了自己补,还会生火、打猎、找水、辩向……无所不能,除了骑马。
席若泽认认真真掘了足有半个时辰,累的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滴。席若泽问:“这可真是三尺又三尺,当真有水吗?”
“挖了还不到一丈,骆驼刺下怎么也要两丈深才有水。你摸,沙子已经有些潮湿了。”
席若泽低头低的时间太久,猛一抬头眼前一阵发花。
席若泽扶额,待到眼前渐渐清明,忽然瞧见沙丘的沙脊之上,黛蓝星空之下,有一队人在行走,骑着骆驼骑着马,绵延成一条线,足足有数十人之众。
人群离得他们较远,最后也是挑了平坦地界扎营烧火。
只有猎猎风声的寂静漠上,忽然乍起一阵清越歌声。席若泽叫歌声吸引,起身盯住那块营地,栗浓顺着他视线看去,道:“啊,是一队粟特美人。”
‘粟特美人’就是中原口中常说的胡姬。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挺直了背倾听。
她们唱的是《惜惜盐》,一开始只是唱,后来混入丝竹之声,愈发悦耳。
再后来,开始有人在星光与火光下起舞,她们穿的和他们两个一样厚重狼狈,可舞姿依旧轻盈。赶了一天的路,也是一样身心俱疲,却依旧有兴致起舞放歌。
他俩个看不真切,只能在悠扬曲调与模糊的跃动身影中充分想象,想象她们襟飘带舞环佩作响,想象她们碧绿眼眸摄人心魄,火光掩映下金发流光溢彩。
她们身后是巍峨石山,头顶星河灿烂,点点流星划过。以山河星辰为背景的一舞,胜过京中所有富丽堂皇的舞台。
席若泽似是痴了,他道:“你不是说,大漠腹地之处,神思恍惚之时,会瞧见什么‘海市蜃楼’么?这是不是?”
栗浓答道:“自然不是。海市蜃楼是只可眼见,听不到声响的。”
席若泽叹道:“料想不到如此山穷水恶不毛之地,会有如此惊绝的歌舞。赶得上早年间丰殷乐坊的手笔。”
这个“早年间”触到了栗浓,栗浓颇为疑惑:“你们宇朝人很喜欢说早年间,早年间是什么时候?听着似乎事事都好。”
席若泽不屑地撇嘴,答:“早年间就是早些时候。别做梦了,怎么可能事事都好,穷鬼的日子啥时候不难过?”
栗浓:“……哦。可我听说,大宇曾经万国衣冠拜冕旒,四海归一,丰殷是顶顶繁华之所。”
席若泽道:“那只与皇帝有关系,与平头百姓有何干系?”
席若泽说这话,语气非常嘲讽。
日常嘲讽皇帝,栗浓见怪不怪,安心看歌舞。
席若泽看了一眼天空道:“到了丰殷,她们会被卖到各个不同的秦楼楚馆,便似这满天星,四散开去,难在聚首。这样宏大精妙的歌舞,也就不易再见了。”
他语气含哀,话中有话,是宇朝人最喜欢的‘借物喻人’。
栗浓跟着他看了一眼天空,看见了圆满如同银盘的月亮。
四散的星星,银盘似的月亮。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睹物思人,原是如此。
这队胡姬不过热闹喧嚣了一阵,没有唱一首又一首,跳一舞又一舞,彻夜不停,直至天明,而是很快就归于平静,方才不过是她们寻常的练习或者消遣。他们得以远观一场,已经是今生的幸事。
席若泽有些失望,热闹的歌舞总是让人目眩神迷,忆起纸醉金迷的往昔,只是片刻便舞住歌休,活脱脱又把人打入现实。
栗浓也在发愁,发愁明天吃什么。
无论是暗自怅然的席若泽,还是担忧明天的栗浓,都还没有意识到,那场叫人心动神摇的歌舞,会和头顶的星,耳畔的风一道烙在他们头脑中,今生难忘。
再回忆起来,只觉得精妙得不可思议,便好像是记忆出了差错,这一切并不真实,而是盛世投影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