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阿栋和栗浓一起出门了。
孙家大门上贴着褪色的桃符,桃符是过年贴的东西,褪色也正常,外头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栗浓走在土路上,两手边都是褪色的桃符。
两人走到了村口,村里的里正正站在那里,身边已经到了三五个少年。
他们两个走到树下,阿栋向里正低了低头,唤了一声:“二伯。”
里正并不是阿栋亲二伯,只是村小,全村人多少沾点亲。里正二伯是个高大汉子,向阿栋点了一点头:“来啦。”
他眼睛尖,老早瞧见阿栋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瘦得像节竹竿,常年吃不饱饭的样子,看身板简直不像男孩子,脸生得很,还特别拽,一副谁都不想搭理的漠然。他问:“这是?”
阿栋压低声音道:“逃难来的,好像是晋阳还是什么阳地方的人,我在东边地里把他捡回来的。”
二伯一面打量栗浓,一面将阿栋说的都听进去了。他似乎没有怀疑,问:“多大了?”
栗浓没答话,她有点走神,注意到大槐树下石磨盘旁边有一个白发披散的老人,老人一见栗浓看他,向她咧嘴一笑,他已经没有牙齿:“孙子你回来啦!”
栗浓:“……”
“这人是个疯子,见谁都叫孙子,你别搭理他!”阿栋赶紧上前一步:“二伯问你话呢!”
栗浓仍不语,阿栋忙不迭又替她向二伯答道:“十三岁。一开始他怕咱不收,说他十五,我怎么看也不像。我说,我也才十四,不耽误一块打仗。他这才说了实话。”
十三岁,没有喉结,也就说得过去了。栗浓穿了阿栋的衣裳,并不合身,本来照孙大婶的说法,还应该裹一裹胸,可是她试了一试,几乎没有分别,也就不费那个劲儿了。
她没有把握能够瞒过这些老人去,但是既然现在缺人手,她又给自己编了那么非去不可的凄惨的理由,想来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伯看了阿栋一眼,又说:“怎么都是你说,她是个哑巴不成?”
“二伯!”阿栋眼睛瞪得溜圆:“还真叫您说对了。他真不会说话,我娘说,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不会说话了。”
不说话?还不是因为一说话就露馅了?
“她不会说话,你是怎么知道她是从晋阳来的?”
“这……”阿栋一噎,还没编好。
二伯冷冷笑了一笑,避开那两三个少年,对栗浓摆了摆手:“回家织布去吧。”
阿栋愣了,他们昨天只商量了怎么女扮男装骗过二伯,没想到都被识破了。他焦急地看了一眼栗浓。
栗浓仍旧没说话,默了片刻,抬手夺过阿栋配的刀,动作快的众人反应不过来。她发现附近没什么让她展示刀法的道具,只好再次委屈阿栋,两刀劈过去,阿栋都堪堪躲开,正觉得天旋地转,栗浓不知怎么忽地闪到自己身后去,豁然一道凉风,刀就架上了阿栋的脖颈。
阿栋冷汗直冒,另外几位面面相觑,只有老疯子拍手叫好。
只听栗浓道:“我父亲是猎户。宰猪杀羊我都不在话下,杀人,也差不了多少吧?对了,我的箭术也还不错。”她手腕一转,收了刀:“我可不会织布。”
二伯看了她一眼,摸了摸下巴。
栗浓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渺远:“我知道我不配上战场。但是我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说完这段话,她的双目已然变得血红。
阿栋此时忽然福灵心至,蹭到二伯耳边道:“好像她全家人都叫叛贼杀了,一听说我们在征兵,要死要活一定要来。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帮她啊。”
不错。阿栋表现不错。
二伯果然心软动摇,看栗浓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怜悯,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自求多福吧。”
二伯话是这样说了,但他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到了刘乡豪麾下,当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栗浓于是放心大胆地混进队伍里。
大家人齐了,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埋步向前走,槐树下的老疯子大叫:“孙子慢点走!早点回来!”
众人:“……”
栗浓深呼了一口气,先前她为了混进晋阳军里,不知卖了多少力气。舞刀、舞剑、百步穿杨、和大汉摔跤都来了一套,最后还是因为不会骑马被刷掉了。
是顾太守最后给了她一个机会。他嘱咐人牵了一匹马来,对她道:“看你如此执着,我给你一个机会,你骑着这匹马去到南山山隘一线天,在日落之前回到校场。若你能做到,我让你入我最精锐的玄甲骑兵营。”
她记得顾太守的眼神,是那种满怀期盼,满眼欣赏,还掺杂一丁点微不可见的怜惜,整个人像个自带圣光的……傻蛋。
虽然这么说死去的人不好,但是她真的很想撬开他脑壳看看他脑袋里到底是不是糨糊。她不会骑马、不会骑马、不会骑马,还什么日落之前往返一线天,还什么入最精锐的玄甲骑兵营!这合理吗?
他不会真的就……就天真到以为强大的毅力可以弥补能力的缺陷吧?
不会吧不会吧?
栗浓霹雳啪啦算了一通,顾太守给的条件不苛刻,是那种人跑死也赶不上,马溜达着绝对时间充裕的条件。她最后心一横,要了一截麻绳、一把尖刀和一副棺材。麻绳用来把她的腰和马的腰绑在一起,避免被马甩下来摔死;尖刀是在马发疯的时候,能够割断麻绳跳下来;棺材……这个用途就不用说了,顺道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坚决。
她准备就绪后,只说了一句:“我不须入玄甲骑兵营,我只做寻常步兵便好。弓箭手也好。”
她一鞭驱动了马,那马疯了一样蹿出去,她下意识俯下身子抱着马脖子不撒手,心如擂鼓……果然不会就是不会,没有奇迹。算逑吧,她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结果就是,没有完成。
顾太守冒冷从午后等到日暮,等到金乌坠没,都没等到她。
她回来时是第二日清晨,已然浑身动弹不得,哆嗦着摸出怀里的尖刀,磨断了麻绳,从马背上栽下来,一时就在那里栽着爬不起来,马蹄擦着她耳朵跺过去,她才蠕动半分避了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