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活见鬼呢。
刘将军出征之前,完善了榆城的官属配置。官位最高的是主簿和县尉,这二人一人姓马,一人姓钱,都已过知天命年纪,皆留了一撮花白胡须,上了点年纪,受不得惊吓。
谁晓得这日一推开县丞衙门的大门,便活见了一鬼。
这只鬼他们都见过,正因为认识,才格外可怖。
栗浓手持一支单张弩,因她气力不足,阿栋为她扶着弩臂,她只扣着弩机,门一开,她便歪着头对着来人甜甜一笑。
老钱还没有反应过来,咻地一箭飞出,身边的老马应声扑地,猛地爆出一道血雾。
栗浓眼睫与鼻尖上俱是血渍,她转过脸来看着老钱,老钱双眼只看到她手中的□□,她一笑:“好久不见,可还认得我?”
“孙校尉?你你你你……你?”
栗浓道:“我死了,又活了。大惊小怪什么?”
老钱不敢看血流满地的马管事,心道,阎王爷办事如今这么草率的吗?
栗浓干脆利落地杀了一人,却又慢慢地钝刀割肉,吓唬剩下的这个。她道:“我还要谢谢您。多亏你们干的混账事,让我死人都气活了。”
此话一出,老钱便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来了,他当即跪倒求饶,连声道:“孙校尉,您您明察啊!姓萧的黑了心在米粮上做手脚,我不过临时留守,怕消息走漏导致暴动,这才压下来的。这这这,我已然尽力挽救了!”
这话乍一听没有什么毛病。姓萧的商户那边不晓得因何送出霉败的米粮;而不得及时医治也可以推到朝廷的制度问题上,怎么看,也怨不得他。
可是,阿栋和栗浓都知道这说辞多荒唐。
栗浓拢着袖子:“榆城最不缺的就是粮食,知道佛寺断粮,为何不放粮?”
老钱咳了一声,事关他顶头上司,他旁敲侧击推卸责任:“将军高瞻远瞩,天下始平,日后如何,还未可知,那粮食……怎么能擅动!”
“啊,”栗浓轻轻托了托弓身,专心致志地调弦,对望山上的刻度,眼睛微微一眯,调整角度瞄准他的头。老钱有感与此,偷偷地挪了半寸,可他挪半寸,栗浓便跟半寸,箭簇直指他的右眼,分毫不差。
这弓/弩是她从武器库里摸出来的,谁叫她是自己人,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倒比专管大局,不理军务的刘乡豪更清楚。
她从前虽然善使弓,但如今总不可再和当初相提并论。用个弩还需要阿栋帮忙托举才成,气力不够,也无法自己张弦换箭,全要仰仗阿栋。不过弩是好弩,虽然为求轻便强度较弱,但仍不可小觑,躺在地上的那个,是证明这张弩能力的铁证。
老钱看着那放着冷光的箭头,汗如出浆,只听她懒懒地问道:“照你所说,断粮一事,与你全无瓜葛,对否?”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挖的坑,老钱不敢蒙着头往里跳,卖可怜道:“我实在冤枉!我已是个老人家,却在这一座两座山的夹缝里求活!如何艰难我就不提了,我的良心实在煎熬啊!我看那死去之人,如何不心痛!都是乡里乡亲,都是亲故。我如何不恼怒?要我说,全怪那萧家!不知多么富贵的人家,还要做这种孽!黑心呐!”
“你收了萧家的钱,怎么,这么快就把人家卖了?不地道吧,老钱。”
老钱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颤。
栗浓收着情绪一笑,她自袖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纸,老钱的血已经凉了一半,她说出的话活像是在扒他的皮:“这是什么?你和萧家叫什么玩意儿来的家主的通信,说什么‘家仆贪墨,并不知情’‘黄金万两,还请笑纳’。写的还真是隐晦。”
栗浓两眼一定,盯住他,面上冷冷的,没有表情:“陈粮案事发之前,榆城官府已然收到了养病坊的陈情,你们俩个暗通萧府,收受贿赂,意图瞒上欺下,彻底遮掩陈粮一事。
萧家作恶,并非你错;埋尸不当,并非你错;朝廷禁医,并非你错。什么都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收了钱,帮忙善后;你只是按下一切,既不放粮,也不放人,贻误良机,葬送了万万千千的性命!”
老钱瑟瑟发抖,他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可他一抬头,只看到了飞速而来的箭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戳进眼睛里。
他不晓得为什么,临了临了,他竟没有想起老母幼子,只是想起今天早晨喝晨茶时候用的杯盏。
那是盏四瓣海棠花宝钿金杯,杯里是绿叶上一层白线的君山银针。
金杯果然不同于天下无贵贱皆通的邢窑白瓷,他做刘乡豪管家时从来尝不出茶的好味,原来是用错了杯子。
下一瞬剧痛来袭,他眼里只剩下红。最煎熬的是,他竟然没有立即死去,他清楚感受到了眼珠爆开的感觉,却没有死掉。
他足足挣扎了半柱香,在地上像只泥鳅一样滚来滚去,死命扭动,栗浓才在他身上补了第二箭。
顷刻之间,栗浓杀了二吏。
她眼神漠然。阿栋比她更要漠然。
但凡,但凡他们有一丁点的作为呢。
她淡然地收回了手,抬起眼睛,看着一直立在门边的,当今衙门中的一个录事。
录事吗,专管文书的,读书人,斯文,见不得血光。
这位文文静静的小白脸脸被吓得更白了,白的吓人。
栗浓在他面前,大叹了一口气:“唉。主簿与县尉二位为了疫病之事劳心劳力,亲涉险关。竟不顾自己性命,苍天无眼,竟叫这二位好官,患病去了。”
“录事。”栗浓看着他,一脸认真地问道:“你说可不可惜?”
录事早吓得面青唇白,顾不得想栗浓是在睁眼说什么瞎话,她不一言不发直接一箭扫过来,录事已经感恩戴德了。
栗浓一点他名字,他立刻点头如鸡啄米:“可惜,可惜。”
栗浓一甩手,转而又变得不耐烦:“行了,那就赶快把他俩埋了吧,别晾着了。”
二人的尸体清理干净。
录事战战兢兢立在堂下,问栗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深惧栗浓有两个原因,一是栗浓杀人不眨眼;二是栗浓人鬼难辨,做了亏心事,哪有不怕鬼的?他不敢跑。
栗浓一面扶起他奉来的一盏茶,泡的茶叶是红茶,栗浓看着泛红的茶水,录事心提到嗓子眼。
她便撂下了不喝,对他道:“你速速写一封折子一封信。萧家这事做的有损阴德,几千冤魂聚在阴间向阎王喊冤,我才不得不抽空上来一趟。
我与两位官老爷共过事,了却他们性命也就罢了,倒不想给他们留一个恶名,你在折子里便写,两位大人是为了救治疫民不幸染病而死的,说简洁点就是因公殉职,但萧家作的孽,一五一十写清楚,让朝廷知道实情,让朝廷出手整顿,才能平息冤魂的怒气。
另一封信写给刘将军,照实写,别让他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