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之间是鲜少讲谢谢和对不起的。
栗浓与顾临川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对他的个性有一些了解,顾临川说抱歉比和尚打架扯辫子还匪夷所思。
栗浓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她捏着信纸,脑子空白一片,脸也发白,她轻声道:“叔父……我,我也对不起你。”
顾临川轻笑了一声,心中滚过千言万语,开口只是:“萧绘生很疼你,你在这里终究过不惯。你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有句话怎么说的?不如归去。”
屏风那头的会清屏住了呼吸,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顾临川不是在玩笑,他与栗浓对视着,不容置疑。
顾临川脑子里想得太多,实际上他做的事情远比栗浓知道的更多。
崔氏床下发现的匣子里不是真相。那匣子是顾临川放的。顾临川当初与崔氏一番交涉,套出来真话。但事实是真的不能让她知道。
栗浓母亲的真正死因是什么?
试问一下,一个断粮的山洞,三个大人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刚刚会走,另一个还在吃奶。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大人死掉了,尸骨无存的死法。
单看这两句很容易抓不住重点,实际上重点只有两个词,断粮和尸骨无存。
栗浓的母亲是被吃掉的。
栗浓的母亲咬破手指喂给她鲜血,但那殷红的一点,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杀心。
见死不救?不,是生啖人肉。胃肠里装满了母亲的肉,如何能面对女儿?
所以崔氏儿子死的时候,她才会觉得是报应。可不就是报应吗?
据崔氏所说,她原本还想过一不做二不休,连栗浓也吃掉,但顾若舟阻止了她。
金枝玉叶,高门贵女的顾若舟是这么说的:“胡女怎么的都罢了。这孩子是我们顾家的人啊,怎么使得?”
怎么使得?
顾临川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
所以顾若舟临死前一定要见栗浓一面,根本不是多么想念、多么抱歉,她是恐惧,怕到了地府,栗浓的母亲会报复她。
饶是什么都见过,菜人市、易子而食都知道的顾临川,知晓她们这等丧心病狂之举,还是感到无比恶心。
疯掉的杀人凶手取下了她腰间的锦囊,锦囊中有一个小巧的红色绣囊,顾临川看着她一层层拆开,绣囊里是被纸包裹的一样东西,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截雪白的指骨。
崔夫人笑着道:“她的每一丝肉我们都吃尽了,顾若舟说,应该把尸骨抛散到深山中,才不会被人发现。我们也确实那样做了,但是我忍不住留下来这节手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展开那张白纸,纸上书:指若削葱根。
“你哥哥说她的手指好看,什么纤纤擢素手、指若削葱根,她的手按在胡琴、琵琶、七弦琴上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哥哥会死,我想让他看一看红颜枯骨是什么样子。”
顾临川遍体生寒。
可是多奇怪,崔夫人明明连鸡都不敢杀,年年到佛寺拜佛、捐香油钱,却能对一个活人痛下杀手。
顾临川厌烦了,扭曲的人性他见过很多,没耐心再听她絮絮叨叨。
他本想杀掉崔夫人,但崔夫人那时已然病重,顾临川觉得她命不久矣,不愿意再脏了自己的手。他设计好了一个栗浓可接受范围内的真相出来,崔夫人疯疯癫癫,给出什么说法栗浓肯定都不信的,不如编造一份疯言疯语,在疯话里窥见一丝真相。
顾临川做下假事实匣子的时候就想,得到了说得过去的真相,就让她离开吧。连他都觉得恐怖的这个鬼地方,她最好不要久待。
他不想看她疯掉,也不想看她苦苦熬下去,更不想她也被同化。
可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栗浓为了得到真相,开始设计他。
顾临川说不出是更失望还是更心痛,他只觉得疲惫。
可是事与愿违,长公主又为了什么狗屁制衡把栗浓拉进战局,一纸婚书葬送掉了栗浓后半辈子。
长公主原先如何对付他都可不计,但这次他真的忍无可忍。
他从不是善男信女,长公主不知死活地对他家人下手,那好,以牙还牙他最擅长。
顾临川整理了整理衣摆,站起身来:“和漳王的婚事我会帮你退掉。退婚后我会对外称你终身不嫁,一心向道。委屈你到山上当两天道姑,等到风波过去,你便去找你的父亲吧。”
顾临川已然去了。
会清立在门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栗浓慢慢靠着桌凳坐下,全然不知所措。
他就这么淡淡地打发了她去。
一晃眼就到了顾临川与长公主的婚期。
顾临川和长公主的婚事不顺,不得天佑,细数二人定亲以来的变故,皇家这边接连出事,漳王齐王二位殿下先后坠马伤残,郭贵妃难承打击,暴毙而亡;顾家同样风波不断,小小地闹了一遭瘟疫,顾临川的嫂嫂不幸亡于瘟疫。
双方白事不断,顾临川和长公主之间那些龃龉不合竟都显得微不足道。
会清觉得栗浓离开是好事,栗浓之前常常和她说起和她爹爹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连超凡脱俗的会清都觉得那等日子十分可爱,虽说顾临川和栗浓结下了新的心结,但是……唉,离开就离开吧,人和人,又不是非在一块亲亲热热才叫好的。
会清左右无事可做,自己并不想面对顾临川大婚的事实,便一直为栗浓打点行囊。
顾嘉树觉得栗浓离开非常不好,他自己的情感还在其次,只是他小公爷当的久了,总感觉外头的日子都非常贫苦。栗浓和自己父亲闹了龃龉离开公府,很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他倒想在当中说和说和,但是当事人栗浓呆呆愣愣,不想留下来,也不十分想走,她的态度黏黏糊糊,顾嘉树也没法多那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