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解决的,是死掉的太渊君。天都快亮了。不能放任尸体就这样摆着。
陶九九移开了房间内应该是床的物体,拿起角落用来种田的锄头,边刨坑边在脑海中理清楚这具身躯的情况。
她借身的这个妹子,也叫九九,但姓张,14岁,乌山人。今年春刚跑到都城来投奔在城中做烙饼摊的父母。太渊君十多岁,独居,和张氏父母一样,因租不起房,在城外郊野荒芜之上,自己搭建了木舍。因与她家住得近,长得好,没有山民那种土气,爱穿白袍头上束玉带,张九九对他很有好感。
会成现在这状况,是因为昨天张九九的祖父来了都城。
祖父是来接张九九回山里去的。
张九九婚配到了年纪,已经有人下了聘礼,下个月初八要送她去人家里了。
祖父抽了水烟袋跟张氏夫妇也讲得清清楚楚:“对方是庞县人,姓原,做布料生意。晓得我们家阿九根骨好,肯付二千五百钱做彩礼。”
这里的二千五百钱,换算成RMB是什么概念呢?陶九九琢磨了一下,也就是现代社会一名普通工薪阶层两年多的工资。
这对张家来说,是件大喜事。
可张九九到了都城之后,上了公学。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张九九,她是见过世面的张九九了。
当然不肯。
所谓公学府,讲起来就有些复杂。
这个世界是修道的世界,但并没有山门、门派之说,只有国家。
各国家之间的国力,以该国有多少修士,这些修士又有多高的战力为衡量标准。
张九九所在的夏国,算是四海内比较大的国家之一,为广纳修道的人才,在各地设立公学府。
公学府每年都会面向所有民众招纳5至14岁的男女入府听学。在公学府中,会有在籍修士开坛讲法,帮这些学子启蒙入道。在公学学满五年后,便是大考,如果通过的话,则能再更进一层,正式成为修士,并分派亲师跟随学习。
这个过程大体就是不讲出身与阶层的人才选拔制度。
只要能入学,就有机会成为象征国力的修士,端起铁饭碗被分派到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效忠于皇族,完全改变自己的阶层。
已经看到这种未来的张九九,怎么会肯跟祖父回山里去呢?
可说又说不过执拗的祖父。还被母亲打了一耳光。
一气之下就跑出了家门,大概是想要找个人哭诉,或寻求帮助什么的。
于是想到了附近相貌堂堂的太渊君。
结果太渊君压根不是什么好人,一时色上心头,想强行把对方给那个什么,张九九反抗激烈,一命呜呼,陶九九取而代之。
以上就是事情的经过。
陶九九边回忆边挖坑,哼哧哼哧刨了半天,才刨出个放得下太渊君的大坑来。
好在,这屋子没水泥地,不然可真是见鬼了。
她边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边把人推着滚到坑里去,把沾了血污的泥也一并铲了掀进坑里。又想了想,屋里的衣裳什么收一收,一并包起来,丢进去。再重新覆盖踩实。
做完之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便吹灭了蜡烛,推门出去。
外头月色正好。空气清爽,头顶繁星闪耀,陶九九看着星空愣了一下,因为她好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璀璨的夜空了。
原世界太多霓虹,再加上空气不好,夜空看上去灰蒙蒙,星光也不够明亮。
不远处山坡上就是张九九的家。
农家小院还亮着灯。
陶九九调整了一下心态,便向那边去。
才走到坡下,就听到南面有叫声:“九九?九九?”
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打着灯笼,边高声呼喊着,边向更远处走。看身形应该是张氏夫妇两人出来找孩子的。
陶九九怕自己来的方向惹人怀疑,连忙绕路跑到两人前面去,蹲在路上,呜咽个不停。
两夫妇看到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张父冲上来,见她虽然衣服上有血,身上有伤,但大概都只是山路上摔出来的小伤,大体完好无事。便放了心,开始骂个不停:“家里还不是为了你好吗?你如今入学,等五年,到时候被退回家,已是快二十的老姑娘,还如何说得好亲事?”
张母在一边劝:“算了,先回去。”
“什么算了?”张父那张脸上的光影,随着晃动的灯笼光摇摇晃晃,对陶九九大声喝斥不止:“你祖父不是为了你好?他多大年纪的人?为了给你定好这门亲,到处打听,腿都被狗咬掉了一块肉。你怎的是如此不识好歹的畜生……”
陶九九完全忍不住:“我不肯嫁人,就是畜生?她……我才十四岁就要做人家妻子?!”
想到张九九的遭遇,她这样在原世界长大的女孩,更是完全不能接受:“阿爷一户户跑去打听人家家境如何,有多少家财,碰到有钱的,便拿着我的生辰八字与人像小画,询问人家肯不肯出二千钱买我回去。怎么?他把我卖了,还要我叫好?”
话没说完,就迎面被狠狠地打了个耳光。
陶九九大怒,呦呵?你怕是不知道我支局女霸王的威名!上一个打爸爸我的人,已经被当场击毙了就说你怕不怕?!
她条件反射就要还手,张母却挡在中间拉扯起来,只拼命给陶九九使眼色,拉着张父说:“好了好了,都回去再说。夜里怕有狼。”
陶九九不好打女人,于是算了。
张母拉着陶九九提着灯笼快步往回走。
张父因觉得陶九九挑战了自己的权威,一脸不悦,脚步故意落得重重的,叫前面母女知道,自己很生气。
三人回了家,一进篱笆门,就见到她祖父在院子里抽水烟。
张母连忙对陶九九说:“你看祖父多担心你。”又招呼老人:“阿爷,九九回来了。不用担心了,快进屋歇吧。”
老人不动,只坐在小马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张父把陶九九推了个踉跄:“还不认错。”
张母看出陶九九的情绪,连忙打圆场:“阿爷,九九知道错了,一路回来都在担心自己气着您了。”又说她:“好了,这时候又害羞不吱声?阿爷不知道还以为你不懂事。”
连哄带糊弄,总算是叫老人起身,去东厢歇息了。张父也沉着脸瞥了一眼陶九九之后,跟着去了。
张母便叫陶九九去西厢:“快去把伤口洗洗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
自己跑前跑后烧水。烧好水,便拿木盆端到东厢。
因没关门,陶九九伸头便能看见,她半跪在那里,给老人洗脚。张父则坐在另一边,低声跟祖父说话。大概还是在说她的事。
祖父不知道怎么又生气,一脚踩在水盆里,将水溅得张母满身都是。
张母一副懦弱的样子,沉默帮祖父洗完,又端到张父身前蹲着。
张父十分熟练地把脚伸到她面前。
张母帮两人把脚都洗了,这才退出来。
这大概就是张家的日常。
张母做完这些,也不能休息,得去把第二天要用的面团和好,为了省灯油,就在院子里借月光干活。
陶九九起身去帮她,她十分欣慰,低声说:“虽然你阿父说话不好听,可道理也没有错。”
“我不想辍学。”陶九九立刻表示。不管这家人怎么说。不能让他们耽误自己。
“做修士不好吗?”陶九九问。家里已经这么穷了,入道难道不比嫁人生孩子更像条出路?且她听着嫁人这事儿,更像一锤子买卖。男方也不可能再给张家什么好处。
张母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声音小些别吵到东厢。
把和面的桌子搬得远些,才幽幽叹气:“你随我,生有灵脉,可这有灵脉不代表五年之后,可以顺利通过大考。你想,那公学府里头浩浩荡荡几千人,哪一个是没灵脉的?每年那么多人参加大考,考过的却不过寥寥,一个手就能数得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大考过了,还只是进了门,后头还得在国学大府受教,十年后终考过了,才能分得亲师。又是千里挑一。你挤得上去吗?”
张母叹气:“你算一算。五年后你二十了。再十年后你三十了 。被退回来,还怎么说亲?以后你怎么办?你不能光想着眼前。”
大姐,我是想着眼前吗?陶九九正想开口反驳。
就听到东厢传来父子两人清楚的说话声——毕竟男人说话向来声音大,不怕吵到谁。
两人说的,也仍是这亲事。
祖父说:“你以为,这件事简单吗?现在彩礼的行情,便是再好的灵脉资质,顶天只有一千多。还有些不要钱,把女儿白送与人家的,只图家里少张嘴吃饭。我对她还不好?那么冷的天,我摸街走巷。好不容易找到原家这样的好人家。又与原家求告,好说歹说。他们是知道阿九的母亲生了七个孩子个个都是好灵脉。又听我说,她以前能生育时,想典她的人,曾竞价到三千钱一年。这才心动。想着阿九也能如此,这才肯出了二千多钱。并且还愿意不等生育,便给她个妾室的身份。与她一道将要进府的那些小丫头,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惊。
陶九九是没想到,竟然还不止她一个。
这席话,叫她对世界的认知都颠覆了。这什么鬼地方。
张母小声对陶九九说:“你阿爷这是在说给你听呢。你也要晓得他对你好。”
陶九九差点笑出来。她祖父这些话,实在槽点过多,她一时竟然无从下口,憋了一句:“彩礼是给我的吗?”
“自然是给家里的。”张母笑她不懂规矩:“彩礼是男家感激女家把自己枕边人养大的谢礼。哪有新妇把彩礼拿着的?这不是不孝吗?”
“哦。那说白了,不就是把我拿去卖钱,给自己花。”陶九九说:“那我就不晓得,有什么好谢他的。”
张母瞪她嗔道:“胡说八道。”
陶九九打听:“阿母,家里不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哪有七个兄弟姐妹?”她在张九九记忆里没有找到答案。
张母揉着面,似乎是不想说。
陶九九说:“阿母,我明天就要跟着阿爷回山里出嫁,为人妇。又不是小孩,什么都听不得。”
张母十分感慨地摸摸她的头:“我晓得,你是大人了”
这才斟酌着说:“有些小户人家做梦都想出大修士,便会租借一些,能生出有根骨孩子的女子,回去帮自己生养。你前头有六个。头儿是你哥哥,一岁时死了。其他几个,都是我去别人家生的。后来再没见过。”十分惋惜。
说完见陶九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怕她是夜里跑出去撞邪了,一时警惕了起来。
陶九九没有再追问这个:“那我嫁到原氏,也要被典出去?”
“穷人家自然是这样。但他既是大户,不差这个钱,当然不会。”张母感慨:“我幼时,就不该不听你舅舅的话,非要嫁与你阿父。”看来对张家还是有些怨言的。
不过又说:“但你阿父待我实在好。我去人家里生了第一个孩子,他跑去接我回家时正是新年里,红着脸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一朵马蹄莲,白白的,好看得很。那天下雨,他不肯叫我走路,怕湿了鞋子。一路背着我回去的。没有说一句嫌弃我的话。”有些沧桑的脸上,倒是表情更柔和起来。
陶九九却在想。生了孩子,买家就结款项了,几千个钱拿到手,能不高兴吗。且这种情况,他有什么立场嫌弃人?是男人,就不该出卖自己老婆做这样的事。在心里猛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