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政治的人,都要有一颗渣男的心。专一深情,在政治场上只会死得很惨。杜琼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渣男。他也不知道凉州正在悄然发生的一些变化。河东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样也还没有传到蜀地来。但他在早些年,曾是劝进刘备称帝的人之一。如果没有某只土鳖的乱入,他会在某个时刻,向谯周肯定“代汉者,当涂高也”的说法。而在有某只土鳖的历史线上,他在谯周面前,则是另有说辞:汉中乃汉兴之地,汉中兴盛,则大汉兴复有望。不管他是蒙的,还是看对了形势,亦或者是如同外界传言的那样,精通谶纬占卜之术。反正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是说对了。冯某人到汉中逛了一圈,然后再去南中,得了一个鬼王称号,如今做下了好大的事业。大汉丞相入驻汉中,北伐接连数次大捷。大汉天子巡视汉中,不但一直无子的皇后生下了太子,现在连还于旧都都差不多快要完成了。龙兴之地,可谓是名副其实。相对于杜琼这种老狐狸,尚还年轻的谯周,就显得稚嫩一些。只见他仍是有些较真地说道:“先生既然觉得汉室复兴有望,又如何看‘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等话语?”杜琼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可知此语最早出自何处?”谯周毫不犹豫地说道:“自是《春秋谶》。”“那你可知,《春秋谶》中关于此语的完整出处?”谯周一怔。只听得杜琼缓缓地说道:“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一边说出这个谶纬的完整出处,一边盯着谯周:“允南啊,我且问你,前后二汉,已历多少年?”谯周恭敬地说道:“回先生,已有四百余年。”“九百二十岁,如今才历四百余年,堪堪过半,着急什么?”不知道杜琼究竟是在说谁着急,谯周也不敢接语,只能是垂首聆听。“所谓‘以蒙孙亡,授以承相’,此言是说,汉家但有危难,总会有人站出来,临危受命,延绵汉祚。”说到这里,杜琼意味深长地说道:“前汉之后,有光武皇帝之中兴,继后汉之后,谁又敢断言,汉室不能三兴?”谁能断言?谁敢断言?昭烈皇帝在汉室倾覆时挺身而出,诸葛孔明则是受命于危难之间,此可谓“以蒙孙亡,授以承相”耶?谯周心神大震。原来,这个谶纬之言,竟是这般解读的吗?他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房内安静了许久,这才响起谯周低低的叹息声:“先生此言,可谓切矣!”汉时鬼神之说盛行,蜀地多有观天文研谶纬之人,其中以周群、张裕、杜琼、李意其等人最为有名。周群在汉中之战前,曾对刘备谏言:只得其地,不得其民,若出偏师,必有不利。其言准确如此,可惜此人已经去世。张裕则是曾在私下里与人语: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尽矣。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间当失之。只是此言被人泄露了出去,刘备得知,怒而杀之。不过其言却是一一应验:曹丕果然篡汉,刘备则是在夷陵之战后崩殂。至于李意其,则是在夷陵之战前,被刘备问过凶吉。李意其求纸笔,画作兵马器仗数十纸已,便一一以手裂坏之,又画作一大人,掘地埋之,便径去。夷陵之败后,世人方是恍然,明画上之意。刘禅初登基时,国如危卵,朝野上下皆是惶惶不安,大汉天子遂再求问于李意其。李意其又作了一幅画,上有半身美人与马匹,后便再不知所踪。可以说,在谶纬一道上,杜琼可能是蜀地硕果仅存的人物。他这番话,看似解谯周之惑,实则是明确表态。两人之间的谈话,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被人泄露了出去,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锦城。“九百二十年?他怎么不干脆说刘汉能千秋万代呢!”有人听到这个传言,不禁有些愤愤不平:“杜伯瑜(杜琼,字伯瑜)往日里少与他人有往来,专于研究学问,本以为他是淡泊名利,没想到竟是这等阿谀奉承之人!”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懂个屁!”不少人皆是愕然:“太公?”脸上的褶子已经能夹死蚊子,明明说几句话就要喘上气的老太公,此时却是气势凌厉:“杜伯瑜这是在告诉你们,天下局势已经变了。”大概是说话太过用力,老太公不由地咳嗽起来。入他阿母的!以前大伙不愿意出力,是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在经历了荆州与夷陵之战后,所谓的大汉,极大可能不过是坐而待亡而已。谁又能料到先是有诸葛亮竟能解危卵于倒悬,后又有冯文和如冠军侯再世?虽然关中一战没有彻底结束,但汉魏之势,已是隐有翻转之势。以前是魏强汉弱,现在不能说是汉强魏弱,最起码也是不相上下。前后汉都有四百多年了,真要有人能三兴汉室,谁敢说汉祚不能再延绵四五百年?四五百年啊!百年风流的世家,都足够起落个三四回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太公的意思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是大汉就此止步于潼关,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了。”老太公咳嗽完之后,加重了语气:“我们可以等十年,甚至可以等二十年三十年,但五十年乃至上百年呢?五十年内,魏有能力灭汉吗?”魏国不被大汉所灭就不错了!“冯文和现在才多大?有他在,大汉能不能灭了魏国不好说,但魏国又有谁敢说能与之争锋?”真要沉寂五十年,家族还能剩下几个人才?总不能指望姓冯的真的就像冠军侯那样,打完关中一战就突然暴毙吧?虽然大伙都很希望他真的能突然暴毙。更别说,排在姓冯的前头,还有一个才刚刚平灭了五万魏国精锐中军的大汉丞相呢!想起这个,众人心里的阴影就像锦城辣么大……只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给他们造成了巨大心理阴影的大汉丞相,此时却已是卧病在榻。长安要比汉中冷得多。更别说初复长安,城中多处有被魏贼损毁,根本没有汉中那样的条件,比如说通了暖气的暖屋之类。最多也就是在屋内烧火炉,同时还得时时注意通气,以免中了炭毒。这几年来,诸葛亮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再加上这大半年一直领军在外,军中条件远比丞相府上要艰苦得多。而两军对阵,军务繁重,又是极耗心智。各种因素作用之下,诸葛亮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一些的身体,在这大半年里,已经是迅速恶化。在进入长安后,一直憋着那股心气,一下子泄了下来,诸葛亮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直卧在榻上休养,无法视事。门口吱呀一声,冯君侯端着药碗走进来:“丞相,该喝药了。”原本闭目休息的大汉丞相睁开了眼,轻咳两声,这才开口道:“又要喝药啊?这个药,以后就别再让我喝啦,没什么用处。”冯永把药放在案头,轻声劝道:“喝药总比不喝的好。”大汉丞相示意冯永把他扶起来,一边说道:“我的身体,我还能不了解?你还是先跟我说说,外头的局势如何了?”把一个软枕放到榻头,让丞相坐得更舒服一些,冯君侯开口道:“形势大好,这些日子以来,关中不少士吏不惧严寒,给大军送来酒食,说是犒劳王师呢。”“箪食壶浆?”冯君侯连连点头:“对对对,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大汉丞相瞟了冯君侯一眼,脸上竟是难得地挤出一丝笑意:“确定他们是喜迎王师?不是因为害怕屯田客暴乱?这几年来,司马懿可是一直在关中屯田,屯田客不比河东少。”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