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初春要比汉中冷得多。冯君侯推着丞相出门,关将军撑着伞,从跑马道把四轮车推到城墙上。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中间可能还伴着一星半点的雪花,只是这些雪花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融化,脚下全都是湿漉漉的,低洼的地方还留着积水。来到宽阔的城墙上,感觉到风依然是寒冷的。丞相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的寒意。他贪婪地呼吸着长安城上空的气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脚下的一切。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脚下,就是大汉的旧都。眯起眼睛,极目向东远眺,蒙蒙的丝雨遮挡住了视线。“取望远镜来。”从关将军手上接过望远镜,静静地看了半天,丞相这才叹息一声:“恨不能看见洛阳。”冯君侯轻声道:“丞相放心,总有一天,大汉的军队会进入洛阳的。”丞相放下望远镜,笑着点了点头:“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越发地亮了起来,语气却是有些遗憾:“可惜我是看不到了。”“丞相……”丞相似乎没有听出冯永这一声里的哽咽,自顾拍了拍轮椅:“汉室兴复有望,又逢如此春日美景,冯明文,你才高八斗,何不赋文一篇?”冯永清了一下有些发堵的喉咙,强笑道:“文一时想不出来,不过曲词倒是有一首。”“曲也行,高歌一曲,亦不快哉?”冯永点了点头:“那我就献丑了。”“快唱来听听。”冯永颔首,说了声“好”,然后开始吟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汉室微,犹未兴;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孟津伊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逆贼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丞相拍打着扶手,忍不住地跟着重复吟唱:“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算算时间,从先帝三顾茅庐到如今还于旧都,差不多正好是三十年。从南阳至荆南,再从荆南入蜀,从征南中到伐关中,来回应该也有八千里了吧?丞相唱毕,高兴得连声道:“有心了,有心了!”停了一下,又问道:“此曲何名?”“满江红。”丞相称赞:“满江红?大汉赤旗,映红满江,好名字,好名字!”冯君侯暗道一声惭愧。岳武穆,兴复汉室之后,汉家儿女,想来不会再有靖康之耻。你的这个词,想来也是用不上了,不如就暂且借我一用吧。歌停,雨也停。碧空如洗,天宇朗然,天地间仿佛一下子清晰起来。丞相挺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远方。好久之后,这才突然问道:“军中诸将,魏文长是最不服你的,以后也未必会听你之令,为何你就偏偏让他领军去平上党?”冯君侯笑了一下,摇头:“丞相,我说过,他们服不服我并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他们服不服天子?”“再说了,现在军中,魏文长是最合适领军平定上党的人,我为什么不让他去?”丞相神色有些凝重起来:“你这是在赌,拿上党和魏文长的忠心在赌。赌赢了,魏文长能听从你的一次军令,就能听第二次。”“若是赌输了,魏文长就算打下了上党,他要真咽不下这口气,拒不听令,甚至转而投敌,你怎么办?”冯君侯耸耸肩:“我相信丞相。”魏文长虽“善养士卒”,但从丞相入驻汉中的那一刻起,他手中的所有兵力,就都已经被收入了丞相府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多少士卒愿意不管不顾地跟着他自立乃至投敌,还是个未知数。要不然,在原历史上也不至于被王平在阵前骂几句之后,手底下的军士就四处逃散。所以冯君侯才如此淡定地说出一句“我相信丞相”。只听得冯君侯继续语气平静地说道:“上党之地,我往之不易,而敌往之更难,既然魏文长能打下来,我也能打下来。”上党与邺城之间的白陉等通道,处于太行山脉的群山中,走是能走,但崎岖难行。当年曹操亲领大军,由白陉进军,攻打袁绍余部时。曾写下“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的诗句,可见道路之险。所以想要从邺城大规模支援上党,谈何容易?魏贼能从邺城支援一万,冯君侯就能从河东并州等地调兵两万。为什么长平之战的后期赵王要急于求战,让赵括替换廉颇,不就是在长平与秦国相持太久,粮草不继?赵国国力本就不如秦国,两国在长平一带决战,秦国调动兵力与运输粮草的成本,低于赵国。最后赵国就是被生生耗得不得不想办法早点结束这场战役。现在的大汉,动员能力与运输能力,远非魏国所能相比。更别说现在的魏国有没有能力和胆量再来一场大决战都是个疑问。就算是它有能力和那个勇气,谁能保证,冯君侯不能给魏国复制一场长平之战?再说了,魏国真要死保上党的话,那洛阳呢?河内呢?根据糜照和他送出来的那个天女的情报,很容易推断出,司马懿与许都的魏国朝廷极有可能已经是貌合神离。魏国要死保上党的话,司马懿听不听调还是一回事。就算是听调,魏国朝廷放不放心司马懿领兵去河北邺城,那就更是一回事。毕竟邺城可是魏国最早的国都,算是魏国成立后,被看作是根基之地。就算魏国上下齐心协力,大汉可以从并州河东四面出击,魏国敢进入平地与大汉相争么?听到冯君侯的回答,丞相沉默地看着遥远的东方,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既然你有了想法,那放手去做就是。”现在的大汉,已经不是仅拘于一州之地的大汉,已经不是只能小心翼翼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的大汉。如果说,一些不可避免的差错,能让冯永等人更快地成长起来,丞相认为那就是值得的。倒是冯君侯,听到丞相的话,手上不禁顿了顿:“丞相不怪我?”丞相的目光渐渐眯了起来,声音有些缥缈:“我老了,你们也已经长大了,吾在汉中时,常闻学堂出来的学生对老一辈言:时代变了。”丞相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远方:“以后,是属于你们的时代。”他如喃喃自语,又如在叮嘱:“吾只希望,你们能开创一个真正的大汉盛世。”“灭贼平乱,还天下清晏,保百姓安宁,令子孙后代不复战乱之苦,复汉家威信,际天接地,无所不及……”丞相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汉室三兴的那一天。说着说着,丞相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最后变得低不可闻。手中的望远镜再也握不住,悄然滑落到地上。“咣当!”望远镜的镜片碎了一地,冯君侯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丞相!”冯永半跪在丞相面前,悲呼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不论远近,皆是手持兵器,单膝跪下,垂泪不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关将军高吭而清亮的声音在长安上空响起……丞相病卒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军,将士上下莫不痛哭流涕。按丞相生前所嘱,以征西将军冯永暂统关中诸军。冯永先是派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汉中报信,再召来诸将,与众人一起收敛丞相遗体入棺椁。然后披麻戴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