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的上大将军匍匐在地,心如死灰,全身上下,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大吴的大都督怒目而视,若非上殿要解剑脱履,似乎一下刻他就要拔剑砍人。大吴的太常面带鄙夷之色,昂然而立,似存了赴死之志。大吴的大臣们……噤若寒蝉,垂首不语。大吴的皇帝坐在上面,漠然地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按他设想走。但这一刻,他似乎也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或许天子,本就应该是孤家寡人。就在朝堂上的大佬们剑拔弩张,余人悄然不敢作声的时候。孙大帝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顾太常,你当真不愿意给大都督道歉?”顾谭闻言,猛地一转头,把目光从全琮的脸上移开,抬头向上看天子方向看去,然后又立刻低下头。那是天子,不是他可以随意怒视的人物。只听得顾谭垂首悲愤地问道:“陛下,难道就真的相信,我们顾氏子弟,会做出此等行径?”吴郡四氏,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忠心。所以上大将军可以认罪,反正陛下不过是说他有所私心,又不是说上大将军不忠。而且此事就算是真的,上大将军也最多是一个不察之罪。毕竟他是按当时认定的功劳判定驻军功大,又不知道军功有所虚报。但顾氏不一样。顾谭为什么不愿意道歉?因为顾氏厚实。道歉,那就意味着承认顾承私通陈恂虚报了军功。承认了这个事,那就是在动摇顾家在江东的家风风评:有哪个厚实家风的人家,会干出欺上瞒下,私邀荣利的事?这不仅仅是关系到顾承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顾氏地位的事情。家风口碑一旦崩塌,族中子弟为人所轻,顾氏何以在江东立足?所以他咬紧牙关,宁愿当庭顶撞大都督全琮,甚至反问大吴天子孙权,也不愿意委屈求全。看着顾谭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死活不愿意低头,孙权没由来地一阵烦躁。心头那股无名焦火,越发旺盛,烧得他脑袋一阵燥热。把他仅有的一点耐心都烧没了。看着下面的臣子,他心里就是一阵厌恶。此时的他,一刻也不想坐这里跟他们扯皮,只想快快离开,回到后宫,去寻仙侣神女。大概只有在仙侣那里,才能让自己得到放松吧。“此事人证物证皆在,朕就算是再怎么不愿意相信,难道还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顾氏兄弟,本就是一人文,一人武。顾承早年先是领羽林军,后又跟随诸葛恪平定山越,一直是在军中发展。顾谭则不然,先是作为太子的学友,由中庶子转任辅正都尉,后又替代诸葛恪为左节度,再出任尚书,从未领过兵。对军中的各种猫腻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此时孙权让他反驳,他如何能反驳得出来?故而他只能是一再恳求道:“陛下,这乃小人进馋,陛下切莫被小人所蒙蔽啊!臣奏请陛下下诏,令有司再行核查之。”孙权极度不耐烦地站起来,大喝道:“够了!”本来朕还想着看在顾雍的面上,给你们顾家几分脸面。让你向大都督道歉,就是想要把此事大事化小。你倒好,不识朕一番苦心,居然还问朕相不相信顾氏子弟,会不会做出此等行径?想要让朕不相信,你倒是解释啊!解释不了,还说朕受馋言蒙蔽。行,你清高,你了不起!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按规矩办好了!“诏,令有司查寿春军功一案!”言毕,他是懒得再看顾谭和伏在地上装死的陆逊一眼,拂袖转身离去。天子离开了,这朝会自然也开不下去了,众臣依次退朝,鱼贯而出。神龙殿外,顾谭看到全琮出来,一个箭步上前,双拳紧握,死死地盯着全琮。全琮虽说年纪比顾谭大,但领军多年,相比于顾谭这等书生儒士,他的身材反而更高大一些。但见他站定,冷笑地看向顾谭:“怎么?顾太常欲在此处与某一较高低?”“全子璜,枉汝为大吴大都督,汝之子弟,不能在阵前立功,汝却在朝上做出这等小人行径,为他们谋功利,诚是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全琮面色一沉:“顾子默,陛下已按你之意,令有司清查此案,如今结论未出,你就说我做出小人行径,口出恶言。此时看来,我们谁更像小人?”顾谭咬着牙,恨恨说道:“寿春军功,早有定论,若非你们全氏从中作梗,谗言惑主,陛下又怎么会受到蒙蔽?”全琮大怒:“顾子默,朝上你不能应陛下之问,就高呼谗言兴;陛下令有司核查,有司未有结论,你就口口声声说陛下是受到了蒙蔽。”“若是有司查出问题,你是不是还要说有司无能,冤枉了你们顾氏?”顾谭大声道:“不可能!子直断然不会做出此事!”“你们顾氏做不出来,意思就是我们全氏做得你所言之事了?”全琮真是懒得与此人作口舌之论,转身离去。寿春论功一案,证据真真假假,九真一假。军中计功,多报个一层,已经算是难得的廉直。多报个两三层,那就是常事。贪鄙一些的,杀一百俘一百,都能说成是杀五百俘两百。陈恂又不是圣人,他怎么可能做得丝毫不差?随便翻一翻,就能找出不少疏漏。陛下从一开始就诛了此人,也正是因为此人面对自己拿出来的证据,根本辩无可辩。至于顾张二人有没有虚报军功……反正陈恂都死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能开口说话的,是自己这位寿春一战的主帅。“你……”顾谭跟在后面,想要把全琮喊住,身后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顾谭扭头一看,原来是陆逊。面对外舅,顾谭不由地放缓了语气:“上大将军?”陆逊摇了摇头:“让他走吧,多说无益,况且这里是宫内,莫要再起冲突,失了礼仪。”顾谭再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全琮,只能恨恨地咽下这口气。神龙殿外的这点小冲突,孙权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到后宫居住处,并没有立刻前去潘夫人的寝宫,而是坐到案前,手持玉如意,不断地摩挲着,在思索着什么。吴郡四氏,张氏在二十年前,因为张温卷入暨艳事件,已经在朝堂上沉寂多年。顾氏因为顾雍的死,在朝中的影响不如从前,再加上此次寿春论功事件,进退已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至于陆氏……孙权想起朝会时陆逊的当庭认错,不由地就是“啧”了一声。不够啊,还不够。就算是后面认定顾氏有错,但对陆逊来说,最多也不过是有失公允,一时失察而已。根本动摇不了他现在的地位。想到这里,孙权不由地用玉如意轻轻地敲了敲案几,有些皱眉。不过想了好一会,他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只能是先略过。“至于朱氏……”孙权喃喃地轻声吐出四个字,陷入了比先前更长久的深思。朱氏,才是最让孙权矛盾与犹豫的。因为朱氏的代表人物朱据,娶的正是孙权的女儿,孙鲁育,也就是朱公主。朱据可是正儿八经的孙权女婿,和陆逊这种侄女婿可不一样。更别说朱公主是步夫人的小女儿。而且朱据现在还是吴国唯一一个在汉国全面学习过骑战之法的将领,同时统领着吴国唯一的一支骑军。想到这里,孙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算了,暂且不动朱氏,也未尝不可。毕竟太子也需要根基,削得太过,反而不美。作了决定,孙权这才长身而起,正欲喊人,准备坐辇前去见潘夫人。谁料到一张嘴,却是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