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杜宁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之外,个人的能力,也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因素。这番话换了别人来听,会觉得这是一个穷酸腐儒之论。但是,如果只能看到这一层,显然就低估了这位杜大人了。单从这番话当中,朱祁玉其实已经大致猜到,杜宁到了陕西之后,会做什么了。他一定会先从四个王府当中,挑一个脾气最差,最不好惹的藩王,然后,用最恭谨,最齐全的礼仪前去拜访。阵仗摆的越大越好,到了王府之后,他会和现在一样,表现的像一个纯粹的腐儒。用他的这一番大道理,来试图说服这些顽固不化的藩王。结果嘛,自然是会失败的!大明朝的这些宗室,除了少数那几个之外,大多数人,几乎都不怎么瞧得起文臣。尤其是秦王府,晋王府这种老牌王府,从洪武时代走过来,哪怕现任的藩王没见过当时的场景,但是多多少少,会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些这种习气。杜宁用这种空谈的道理,来去说服他们。到了最后,只会被当成跳梁小丑!若是有礼节些的,还会客客气气的送出去,然后转头该干嘛干嘛,要是杜宁小小的耍些手段,比如说一时失态,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那么,怕是这些藩王,会当场将他赶出去。但越是如此,其实便越符合杜宁的心意。所谓先礼后兵,明知要动兵,仍要先以礼待之,目的就是为了给动兵,找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这场阵仗,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人尽皆知,街巷相闻,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小民百姓,都能知道杜巡抚被奚落驱赶的情景最好。甚至于,说不定连杜巡抚在王府谈话的具体细节,都能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这才能达到杜宁的目的!不过……收敛容色,朱祁玉开口道。“让百姓官军明了朝廷之心,随后呢?”不知为何,虽然天子的表情平静,但是,杜宁直觉却感到一阵危险。这一瞬间,他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忽然,他便想起当初高谷被打发出京时的场景。心中提起万分小心,杜宁强自保持着镇定,道。“陛下明鉴,民心可用不可欺,诸王虽有跋扈之人,但是,毕竟久在地方,根深蒂固,且如晋王,沉王,皆有贤名,鲜少欺压百姓。”“臣初到陕西,为防有宵小之辈蛊惑诸王,扇动民意,自当率先宣明朝廷之意,以防有人裹挟民心,冲衙抗官。”这番话说完之后,杜宁便停了下来。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多么紧张。短短的片刻,但是杜宁却觉得无比漫长,终于,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叹,紧接着,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好一句民心可用不可欺!”杜宁微微抬头,却见天子脸色慨然,看着他道。“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杜卿,你身负皇命,出镇地方,便是代朕守护一方黎庶。”“既是如此,便当事事处处,以百姓为重,且不可将百姓放上秤砣,衡量得失,所谓因国家之利,而无视一方百姓之性命者,奸佞之徒也!”这应该算是入殿之后,朱祁玉首次这么认真的对杜宁用告戒的口吻开口说话。而且,如果杜宁没有记错的话,天子鲜少会如此斩钉截铁的下下定论。由此可见,天子此刻的态度有多么的严肃。不仅如此,说完之后,天子似乎是觉得解释的不够清楚,又继续道。“昔者靖远伯王骥,文武双全,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为我大明立国以来,首个以文臣封爵之人,可称社稷功臣也!”“但是,如今何在?”“朕知道,朝中颇有大臣,觉得朕不念旧情,仅因平越之事,便将一位国之干城罢职流放,既不近人情,又不顾朝局。”啊这……杜宁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连忙开口,道。“陛下,王骥忧惧避战,乃是咎由自取,陛下依律处置而已,群臣岂敢有所非议。”对于这种说辞,朱祁玉却只是笑了笑,道。“不必如此安慰朕,当初,对于是否救援平越,朝中一直都颇有争议,就连于谦也一度觉得,大将在外,理当有临机专断之权。”“乃至是平越之事后,依旧有大臣觉得,王骥乃是审时度势,为了避免官军损失,等待战机,所以才没有救援平越。”“但是,朕不这么觉得!”最后这句话,杜宁莫名从其中听到一股坚定之意。微微抬头,正好和天子的四目相对,杜宁只看到对面天子的目光灼然,带着愤怒,又带着沉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天子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紧接着,天子的声音响起。“大明如今的疆土,皆是太祖,太宗一寸寸打下,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但是,这疆土,不该是一座空城荒地而已!”“疆土丢了,可以再收,朝廷上下精诚团结,卧薪尝胆,终有收复之日,但是百姓民心,一旦坍塌,便是覆水难收。”“平越不过一小城尔,但是,当王骥为了所谓战局,为了减少牺牲,打算放弃平越的时候,他就是将这一城的军民百姓,当做了可衡量的筹码。”“将士在外死战,便是为了保护万民黎庶,若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易子而食,困死不救,那这疆土要来,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看着冷汗津津的杜宁,朱祁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些严厉了。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的神色重新变得温和起来,道。“其实,王骥哪怕打了败仗,朕也不一定会怪罪他,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但是,他将百姓性命置于死地,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朕岂敢用他?”“沙场征战,固然是将军铁血,但若无仁爱百姓之心,纵有大才,亦是国之大祸矣!”“杜卿,这其中道理,你可能明白?”随着天子的声音最终落下,杜宁能够感受到,上首天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当然能听得懂天子的意思。这话说的是王骥,但是,又不止是王骥,甚至,都不止是他,而是对着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群臣在说。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隐约能够明白,为什么如王文,于谦,甚至是陈镒,俞士悦,还有自己的老师陈循等人,对于天子,都如此敬畏。当今陛下,果真是大仁大义之辈!想起天子登基之后,为了朝局呕心沥血,虽然称不上宵衣旰食,但是,始终以百姓社稷为重所做出的种种让步。杜宁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所谓千古圣君,想来也便是如此了吧。沉默了片刻,杜宁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大礼参拜,随后方开口道。“陛下圣训,臣必铭记于心。”“臣以为,不止是王骥,朝廷上下,文武官员,皆应以百姓为先,以社稷为重,将军领兵在外,是为保一方安定,护社稷安宁,文臣治理地方,亦是为朝廷牧民。”“将军临战而退,一城百姓性命难保,文臣若无正心,亦会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文武大臣,既承陛下圣恩,担社稷之重,自当万事以百姓为先,若损百姓者,千好万好不敢用,若利百姓者,千难万难亦当行之!”这番话,往常的时候,杜宁也会说。但是,总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味道。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再说出来,却莫名的觉得有一种力量,这股力量贯透他的全身,让杜宁方才的紧张感尽皆消散。此刻的杜宁,只感觉到心中无比平静,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是,直到许多年后,他再次回忆起这场奏对时,才恍然发觉,此时此刻的这次对话,对于他一生的重要性。朱祁玉自然也听得出,此刻杜宁的真诚。不过,这种真诚他见过许多,此时此刻的真诚或许不假,但是,能够一以贯之,才是真的难得。因此,他相对而言,反应倒是平澹的多,摆了摆手,道。“杜卿不必行此大礼,平身吧!”说着话,朱祁玉笑了笑,半开玩笑道。“道理说的再多,总归还是要解决问题的,所以,杜卿除了刚刚所说的这些,可还有其他的想法?”杜宁恭谨的站起身来,也慢慢的从刚刚的情绪当中恢复过来,理了理思路,继续道。“陛下明鉴,对诸王动之以情,是第一步,臣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