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府。一处小小的海滩上,长长的官军早已经将此处封锁起来,不远处有一座小山,身着绯色官袍的于谦,站在山上遥遥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处便是前宋时,漳州港的旧址,自从朝廷禁海之后,这处港址被基本荒废,禁止商船再从此处出海,按理来说,早就应该破败不堪。但是实际上,于谦到达此处之后才发现,这处港口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破旧,虽然说,大多数的建筑的确早已经荒废,但是,基本的港口设施,还是保留了下来。他曾经和此处的知府沟通过,名义上,保留这些设施,是为了方便渔民在近海捕鱼谋生,可是实际上,这处港口却还是屡屡有走私之事发生,朝廷虽然派了官军巡逻,但架不住此处太过便捷,总有铤而走险之辈。甚至于,近些年来,倭寇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些精良的武器,有时碰上官军,不仅不躲,甚至还敢打上一场,而且,这些倭寇狡猾的很,时常扮做普通渔民,稍有不慎就会错过去,总之就是一句话,想要管辖起来,困难的很。这些话,于谦听了听,也便一笑置之,地方上的官员说的话,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这个知府把自己说的如此尽职尽责,呕心沥血,可实际上,看此处的规模就知道,已经不是偷渡这么简单,俨然已经成了时常会进行小规模贸易的场所,这可不是一句时有偷渡就能解释的了的。说到底,地方官有地方官的难处,也有地方官的办法,走私海贸,已经成了沿海一带心照不宣的秘密,地方各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牵扯,此次,如果不是大军出动的话,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但即便是如此……“大人,京中刚刚传了信来,说陛下已经下旨,开始彻查刘益的案子,京中如今人心惶惶,无暇旁顾,大人可放心了。”身后一个青色官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对着于谦躬身行礼,开口道。于谦没有转身,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道。“只是不到时候罢了……”此次剿倭,于谦采取了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办法,没有和倭寇硬碰硬,而是从当地的士绅入手,顺藤摸瓜,才将这些倭寇一网打尽。这么做固然有好处,不仅可以迅速的剿灭大量的倭寇,而且,可谓一举摧其根基,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即便是还有零星的倭寇,他们抢到的东西也无处销赃,日常所需的物资,也没了来源,在新的士绅家族崛起之前,可想而知,大明的海疆必将安定至少数年的时间。但是,士绅家族之所以被称之为士绅家族,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本身族中就有在朝中出仕之人,此次查抄于谦动了雷霆手段,用大军剿除了这些劣绅家族,虽然看似痛快,可实际上,埋下的隐患也是巨大的,不说别的,单说是这些乡绅家族背后的官员,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除此之外,他到了漳州一带这半年多,除了封锁海域之外,也查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这么多年以来的走私所得,绝不该仅仅只是现在已经查封的这些财产而已,有大批的金银去路不明,不出意外的话,都流入了官场当中。再比如说,自大军驻扎下来以后,各处州府屡屡有情报泄露之事发生,如果说,这些倭寇的背后仅仅只是一些乡绅的话,怕是做不到这样的事情的。当然,于谦的职责是剿寇,并不是查案,除了剿寇之外的事,他也并没有专断之权,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密奏御前,请皇帝决断。至于他自己……目光投向远处茫茫平静的海面,于谦的脸色变得有些忧虑。如今的整个大军当中,恐怕只有于谦知道,此次剿倭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现在,大军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虽然说仍然有流寇在附近逃窜,可大规模的倭寇,都已经被清剿干净。可是,天子所说的商船,却丝毫都没有回航的迹象,这一年下来,虽说于谦并不在京中,但朝廷的消息,他还是大致知道的。凤阳雪灾,河南旱灾,山东数月阴雨不停,朝廷这段日子,只怕过的也不容易,这种状况之下,大军驻扎的时间越久,对朝廷的压力就越大。即便是抛开这些不谈,沿海一带除了有倭寇,还有那些依靠渔猎为生的普通百姓,为了围剿倭寇,于谦下令封锁了海域,这也就导致了,普通的渔民也不得下海,如果不是今年的灾情,基本没有波及到东南一带的话,那么,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就算是这样,根据近来州府所报,百姓们的怨气也已经是极重了,如果说,继续严禁下海的话,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总不能他这个来剿匪的,最后把百姓给逼反了吧……捏了捏眉心,于谦问道。“我吩咐下去,让州府开设的粥棚,都开起来了吗?”还是那句话,于谦并不是地方的主官,他只是征倭大军的提督大臣,按理来说,地方的政务,他并没有干涉的权力,如果不是涉及到需要配合大军的地方,最多,他也就只能是提提建议。一个月前,天子的圣旨刚刚下来,要将抄没的家产当中的金银粮食,都交给大军用作赏赐,于谦便动了念头,请奏将其中的粮食交给当地的州府,用来开设粥棚,接济那些因封锁海域而无法下海的渔民,算是勉强度过生计。一旁的年轻人俯身道。“回大人,旨意刚到,下官就已经知会了各处州府,如今各处都已经按照旨意开设了粥棚,仅是漳州府,就开了三十二处,其中大部分从昨日起就已经开始施粥了,请大人放心。”闻听此言,于谦这才稍稍安心,不过,这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军只要一日还驻扎在此地,那么,就难免会搅扰当地的百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年轻人,问道。“王越,你觉得,大明的海禁政策,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啊?一旁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越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官场上,还十分的不起眼,但是,能够跟在于谦的身边,自然不是常人,王越自然也是如此。景泰元年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二名,当今陛下登基之后的首次恩科,也是闹出了殿试舞弊大案的那次科考,由皇帝重新阅卷后,亲笔点出的榜眼,便是这位。这一届的恩科,状元柯潜进了翰林院,榜眼王越去了兵部观政,探花余子俊在户部观政,后两者,都是直接跟在尚书的身边的,当时,可谓是羡煞了一众旁人。毕竟,刚刚入仕就能够结交到实权尚书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观政一年,王越和余子俊两个人,都顺利留在了兵部和户部之中,对于这个年轻人,于谦是十分看重的,为人豪迈,心有壮志,更难得的是,在边防机务一道上,有深刻的认识,他的许多观点,都和于谦不谋而合,在于谦看来,只要好好栽培,未来必定是大明的栋梁之臣。正因如此,后来于谦调任出京,他亲自提携起来的几员干将,都被他留在了京师,可唯独王越,却被他带在了身边,就连这次出兵,也是如此。短暂的意外过后,王越倒是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跟在这位少保大人身边,也有两三年了,像是今日的场景,自然也有过,少保大人此问,或许是在考校,又或许是在教导,至于他的回答,可以对,也可以错,但是,总归不能虚而无物。因此,倒是需要好好思索一番……看着王越皱眉沉吟,于谦倒是也并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的等候着,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王越拱了拱手,开口道。“回大人,下官觉得,利弊之说,不可囿于一时。”闻听此言,于谦倒是挑了挑眉,转头问道。“何解?”于是,王越继续道。“大人容禀,我朝海禁,乃太祖所定,太宗,仁宗,先皇皆有增补,其本意是为靖平海疆,令百姓安居,不受倭寇袭扰,此政于国初之时,利大于弊,既可让朝廷将精力用于经略北方,稳固防线,又可保一方安宁,实则是利国利民。”“然则如今则不同……”话至此处,王越略停了停,似乎在打量于谦的神色,但是,于谦的脸色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淡淡的问道。“有何不同?”“太祖之时,神器方定,北方尚有残元势力觊觎,但是如今,有赖当今圣上运筹帷幄,草原各部陷于内乱之中,无暇他顾,互市一开,草原各部同朝廷互通有无,更令各部对朝廷依赖加重,数十年内,边患可解,此为其一。”王越的口气变得有些小心,但是,想说的话,却半点未变。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