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花(1 / 2)

“小公爷,您这儿想好摘哪朵了吗?乐娘们都眼巴巴瞧着您呢。”

祝久辞回过神,指尖仍捏着花枝儿,抬眼瞧见前方站着百十莺莺燕燕,怀中抱着柳琴中阮琵琶,各个花枝招展极尽俗艳,手一颤,花儿落了。

沾了露水的花枝落在他鞋面上,即刻有小厮跪着过来,小心将花瓣拂了去。

祝久辞低下头,看着脚边瑟瑟缩缩匍匐的身影,想阻止那人,可下人早已单手捧着花爬走了,卑微如蝼蚁。

柳娘满脸堆砌笑容,谄媚地把鲜花盘捧到头顶,眨眼道:“小公爷您请。”

乐坊的规矩,想要听哪个乐娘弹曲,就摘一朵鲜花点在她身上,是为点花。

点在额头,这人儿便算是包下了,从此只能给这一人弹曲。若只是扔在身上,那便只一曲的缘分。

祝久辞抬手将花儿盘拨开,“不必了。”

红坊的玲珑穹顶盘旋环绕,不知何等能工巧匠将穹顶描绘成这幅陀螺模样,一圈环着一圈,非把人绕晕不可。

巨型的红绸缎从高空垂下来,堪堪在廊风下起伏,将玲珑墙壁映得火红,也将柳娘的脸烧红了。

京城民间的乐坊司名为红坊,是供京人听曲儿喝茶的地方。虽说姑娘们在台上弹着高雅乐曲,可背后却受众人轻视,比那戏子的地位还要低贱。乐坊内部亦互相盘轧算计,苦练十年功只为了争夺台上一席地位,光鲜亮丽背后的血恨难以想象。

红坊成立数年,内里早已恶臭不堪,一曲琵琶全然是血泪堆出来的,祝久辞若是同台下听客一般抛金掷银,那便是助纣为虐。

“祝小公爷今儿是怎的,一个也瞧不上啦?这让柳娘我如何是好唉!”

祝久辞仍是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去摘那花儿。

他可是二十一世纪好青年,虽不知怎得落到这地界,但基本的行事原则不能忘。

他微一颔首便要告辞,柳娘着实急了,京城的祝小公爷谁不知道,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今日她红坊伺候不好小公爷,万一他改日来把红坊砸了,她可找谁说理去!

柳娘一使眼色,五颜六色的姑娘们便一哄而上了。

这一招是祝久辞万万没想到的。眼瞧着穿着花衣裳的姑娘们如狼似虎地奔过来,祝久辞抬脚便跑。

“小公爷!”

“奴儿跟不上了!”

语调粘腻得像是吞了一缸蜜,祝久辞打个寒颤,脚下不敢停。

穿过堂中央的水廊,从茶座间隙越过去,躲开琵琶丝竹古筝,冲过漫漫红绸路便能到红坊大门。

眼瞧着胜利的光明就在前方,祝久辞慌忙刹住脚,前方,十几个乐娘倚在门口闲谈,眼见祝久辞冲过来,乐娘们即刻停了茶话会,齐齐转过身来。

前有虎后有狼,祝久辞一时不知往哪里去,转眼瞧见了直通二楼的木梯,行吧,前后不通,只能上天了。

柳娘扭着身子靠在远处的横栏上,瞧见祝久辞登了台阶,哎嘿一笑,拿着红帕子一拍脑门儿:“哎呦我真是老糊涂了,小公爷今儿个是要去二楼,我怎个全把乐娘往上招呼!”

柳娘舒了口气,仰头扯着嗓子冲楼上喊:“月儿!昭歌儿!”转眼闪身不见踪影。

祝久辞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听见身后没了音儿,转过身只见姑娘们都在楼下仰头望着他,似是碍于什么规矩不能登上来,全都满脸委屈绞着手帕。

祝久辞松口气,总算甩脱了。回身儿就瞧见柳娘赫然一张大脸。

祝久辞:“……”

柳娘从背后变出一个花儿盘,捧到祝久辞眼巴前,高高兴兴道:“小公爷,您请好。”

祝久辞低头看了看,花儿盘换了,底子从白玉换成了青玉,花枝儿也尽数换了。

“改日一定。”祝久辞侧身从柳娘和廊沿的缝隙间闪了过去。

“小公爷唉!”柳娘在后面追着,“这叫我柳娘可怎么活!小公爷唉!”

柳娘声音喊得凄厉,几欲断肠,祝久辞怀疑她顷刻就要从楼上跳下去。实在受不住这鬼哭狼嚎便慢了脚步,转过身,试着摸索出几张票子来,往花儿盘里一放。

祝久辞不知那纸票值多少钱,但柳娘是登时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了,“不愧是小公爷,出手阔绰,京城无人敌二。”

“柳娘今日定给小公爷寻出来乐坊顶尖的琴师,一曲名动京城!”

这怎还没完了了!给钱还不能消灾!

祝久辞躲开柳娘推上来的花盘,往后退了几步,猛然撞进一人怀里。

几乎是顷刻间,清苦的药香将他包围,四周甜腻的脂粉味被尽数掩盖了去。

“对不……”祝久辞连忙转过身,落入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

声音弱下去。

男子比他高许多,垂着一双凤眸看他,施粉黛,散了一身墨发,堪堪坠着一发簪,将掉不掉的。身形有些纤薄,堪堪披了一身红衣,单是往那里一站,就将楼下一众美色尽皆比了下去。

身上有脂粉,却没有脂粉的艳俗,但又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他像是,本就长在泥里,一朵美艳的花。出身泥淖,照样艳杀四方。

他倚着门框,懒意缠着身子。

“小公爷撞到人了。”他开口,声音淬了山泉的冰,清亮地直通心底。

祝久辞一晃神,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

柳娘赶上来,“昭歌儿胡说什么,哪是小公爷撞得你,明眼看着你挡在道上撞了小公爷。”她扭着肥胖的身子朝向祝久辞,堆着笑,“也是小公爷嘴快,京城中从没听闻小公爷朝谁道过歉。”

“赶紧的,小心惹恼了小公爷!”柳娘冲着昭歌儿道,虽是嗔骂,但语气也没多严厉,像是不敢真骂着对方。

昭歌儿撇撇嘴,一拂身子,“对不住喽。”转身便走。

轰隆!红坊外雷鸣忽然惊响,将玲珑穹顶上的琉璃彩灯震得直颤。

冷风从正门直直灌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大堂正中央的红绸缎鼓鼓吹起来,惊得楼下的姑娘们抱着琵琶乱窜。

祝久辞站在原地,呼吸窒住了。

柳娘瞧一眼祝久辞,笑眯眯地上前在他眼前晃晃红手帕:“小公爷是被雷声吓到啦?还是,瞧上咱家……”柳娘捂着嘴偷笑。

祝久辞看着那人翩跹离去的身影,浑身颤抖起来。

怎会被雷声吓到。是那人,梁昭歌。

又一声惊雷。

这道劈得响,像是从天空直直砸在红坊顶上,要将穹顶击穿,直直劈到里面的人身上。

楼下的乐娘们吓得惊声尖叫,惹得听客埋怨。

“丫的跑什么!怎么不弹了!”

“给老子滚回来!”

祝久辞仍站着,楼下的哄闹声渐渐隐去。

暴雨,天空漆黑得能吞没万物。滂沱天水里跪着一个人,手指抓在地上,碎石子将十个指尖都划破了。血顺着雨水流下去,混进泥地里,黑得看不见。

他惨白着脸,抬起头,幽怨地似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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