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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德妃乌雅氏在永和宫突然薨逝,死因不明,朝野内外争议纷纷。
青鸾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胤禛了,宁寿宫德妃的梓宫前,此时也没有胤禛的影子,自德妃殁了后,胤禛每夜都在梓宫旁守灵,哀悼,此刻却不知他去了哪里?青鸾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胤禛与德妃的母子恩怨,她素来知晓,只是这一回这德妃去的突然,令众人措手不及,坚强冷酷如胤禛,只怕也一时难以承受这种打击。
青鸾身着丧服,和其他宫廷女眷一道跪在皇太后的灵位前,此时,她抬起头,默默地望向殿外,那里,晦暗如潮的天空下,宽阔的御道上,百官素缟,也静静地等待着。
皇上,你到底在哪里?
青鸾垂下眼睛,胸中五味杂陈,这时,宫女莲香忽然从身后挤了过来,附耳道:“娘娘,殿外有人找你。”
青鸾回眸,诧异的目光。
莲香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很是焦急的样子。
青鸾冲一旁的伊兰颔首示意,起身跟着莲香走了。
来到了殿外一处僻静的角落,只见一个清瘦矮小的小太监正躲在柱子后面,东张西望着,在看到青鸾的瞬间,小太监的眼睛亮了亮,连忙跑上前施礼。
青鸾连忙道:“不必行礼了,起来吧。”顿了顿,又不解地道:“你是何人?找我所为何事?”
小太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抽噎着,无比伤心地哭诉道:“娘娘,奴才求您了,你快去救救蓝格格吧,她快死了。”
蓝格格?青鸾的大脑迟缓地转动着,仿佛被岁月的巨轮用力碾压过一样,空白而寂静,许久才后才恍然想起来,是,是蓝齐儿吗?
“她怎么了?”青鸾喘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蓝格格小产了,大出血,已经快不行了。”
青鸾的眼底闪过一丝窒息,紧张地道:“如何会这样?传太医了吗?”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哪里请得动太医?娘娘,你快去瞧瞧吧,她真的不行了。”
青鸾定了定神,吩咐道:“你只管去太医院找傅太医,就说是本宫差你去的。”
小太监愣了愣,大声道:“奴才这就去。”说完,转身跑了。
青鸾看了看身旁的莲香,颤声道:“走,带我去蓝齐儿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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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已过,疾风吹过树梢上的白灯笼,胤禛孤身来到了空荡荡的永和宫,环视四下,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他悲寂的目光一一扫过屋子里额娘用过的物件,瓷枕,帷帐,铜镜,手炉……
少顷,他缓缓抬起手来,扶住屋子中央那根柱子,眼睛往下一瞟,柱子根部的血迹斑驳可见。
嘴角古怪地扯了扯,胤禛忽然原地乱走了几步,呵呵地冷笑起来,仰起头越笑越大声,不知不觉间却泪流满面,止不住浑身发抖着,在一片寂静的晨光中,他了无生气地跪倒在地,跪在那根染血的廊柱前。
屋子外面,有一个携着包袱的老嬷嬷经过,看到皇上这个样子,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胤禛泪目回头,失魂落魄地看着来人。
老嬷嬷见到胤禛却没有行礼,只是喃喃自语道:“天底下,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孩子的,永和宫的这位娘娘早些年为了见到自己的孩子也是吃尽了苦头,奈何自己在后宫里位份卑贱,只能疏通下人偷偷摸摸地去看那孩子一眼,可每次她满怀欣喜的去看孩子的时候,那孩子都管当时的皇贵妃叫额娘,她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渐渐地,去的次数多了,心也就冷了,直到生下第二个孩子,她孤独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她是个苦命人,也是一个好额娘,她这一生,生了两个让她骄傲的孩子,可这两个孩子却因为皇权自相残杀,她到死都是睁着眼睛的,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可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们……”
胤禛的身躯微微发颤,眼睛低垂着,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落在地板上。
老嬷嬷说到最后,痛心地摇摇头:“罢了罢了,人已死万事皆空,但愿来世,她能和自己的孩子相守一生。”
胤禛跪在那里,双手扣在地面上,头越埋越低,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嬷嬷,你要去哪里?”少顷,他泪眼朦胧地问。
“老奴伺候了娘娘一辈子,现在娘娘去了,宫里再无老奴容身之处,老奴自请出宫养老,还忘皇上恩允。”老嬷嬷的声音沧桑而坚定。
“你走吧!”胤禛启唇,低不可闻地道。
“老奴谢过皇上!”老嬷嬷屈膝福了福,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斑驳的晨风中。
胤禛慢慢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宫门口的方向,这时,恍若有一缕幽蓝色的身影缓缓靠了过来,来人云髻高挽,面目慈祥,温婉含笑,像极了儿时记忆中的额娘。
她在漫天的光雾中缓缓走来,迷离地微笑,定定地向他伸出手来。
胤禛大睁着眼睛,干白的唇角噙着失神的泪水,簌簌膝行上前,探出双手来,想要紧紧拥抱住他此生渴望已久的温暖。
然而,额娘并没有拥抱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旁边跑上前,额娘一把抱住了那个孩子,笑着笑着,心满意足地闭下了眼睛,仿佛不会再看其他人一眼。
那是,那是十四弟。
胤禛的心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眼前的幻想也忽然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他呆呆地跪在那里,眼睛里的泪水瞬间燃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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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狂风扫过地面上的落叶和尘土,密集的乌云遮住了天边的一轮残日。
咸安宫外,青鸾面色匆匆而来,却被守在宫门外的侍卫拦住。
“娘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娘娘速速回宫。”侍卫拱手示意,语气不亢不卑。
“让我进去,皇上那边我自有交待。”青鸾正色道。
“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请娘娘恕罪!”侍卫再度颔首,态度异常坚决。
青鸾咬了咬牙,急声道:“你可知这里面住的是谁?他们一个是皇上的二哥,一个是皇上的义妹,若他们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侍卫面露迟疑,顿了顿,又定声道:“不得旨意,奴才不敢让娘娘进去。”
青鸾猛吸口气,想要发难却强自忍住,半响,沉住气道:“好,你等着,本宫这就去请旨,你最好祈祷,在本宫回来之前,这宫里面的人能安然无恙。”
青鸾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咸安宫内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哀嚎声。
“蓝齐儿,蓝齐儿!”
侍卫闻声色变,复又抬起头,为难地看着青鸾。
青鸾又是焦急又是愤怒,叱责道:“还不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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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天空拨云见日,十四阿哥胤禵受诏回京进宫,前来见皇太后最后一面,他静静地站在梓宫前,居高临下地瞻仰着德妃的容颜,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任何悲喜。
殿外的大臣们身着厚重丧服,个个汗流浃背,不时擦擦汗,不时翘首观望。
以胤禩为首的四位总理大臣也静静地等待着。今日此时,应恭移皇太后梓宫至景山寿皇殿供放,群臣等待着送葬,却不见万岁爷的踪影。
也不知等了多久,雍正一身白缟,目光萧索而宁静,终于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百官齐齐翘首。
雍正穿越众人,一步一步地走到灵堂里,与胤禵麻木的目光短暂相接,又投向一旁的礼官。
礼官反映过来,随即高声宣道:“起驾!”
巨大的棺椁抬起,百官缓缓而行,雍正行走在一片哀乐声中,薄薄的唇边却连连闪过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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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宫内,入眼的满目疮痍,荒凉而破败。
青鸾在侍卫的陪同下,慌慌张张地奔入室内。
简陋不堪的屋子里,只有几个空荡荡的瓦罐,七零八落的倒在一旁,蓝齐儿躺在墙角的床榻上,双目闭合,无声无息,被单上一大摊殷红的血渍,胤礽握着她一只手,痴痴呆呆地瞧着她,不似方才的嘶吼发狂,此刻的胤礽平静极了,安静极了,没有了以往的傲气,也没有了以往的矜贵,只剩下一团虚弱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窗外透进来凄白的日光。
青鸾心跳砰砰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床榻上的蓝齐儿面无血色,已然没有了气息,青鸾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冷极了,那种冷意渗透到她的手指,又通过指尖传递到她的心脏,冻结了她的所有呼吸。
“二师姐。”青鸾很小声地呢喃着,猛地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胤礽呆呆地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脸上却挂着失神的傻笑:“有人来看我们了,蓝齐儿你快醒醒啊,皇阿玛派人来看我们了,我们有救了,你快醒醒。”
他轻轻撼动着蓝齐儿的身躯,对方却没有丝毫回应,安静得仿佛熟睡一般。
胤礽痴痴地笑着,抓起她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摸索着:“你看吧,我就说只要皇阿玛活着,就绝不会亏待我们,皇阿玛是真心待咱们的,只要有他在,咱们就会衣食无忧。”
青鸾含泪的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胤礽的手臂上有一道一道清晰可怖的伤口,仿佛被人用刀活生生刮去了几层血肉。
青鸾心中大骇,怒目回头,瞪着身后的侍卫。
侍卫的脸埋得更低,不敢看她。
胤礽强颜欢笑,却不觉间泪流满面,自言自语着:“蓝齐儿,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着我,你是不是饿了,我这里还有吃的,我都给你,我全部都给你,你等着我。”
此情此景,青鸾的目光恍惚不定,呼吸却越来越艰难,她用力喘息着,四下走动开来,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一切,没有一丝烟火气,冰冷,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死牢。
身后的胤礽却默默撩起了袖子:“蓝齐儿,你好好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就有吃的了,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
青鸾的身子开始不住地打摆子,摇摇欲坠,似乎有些站不稳,回过头来,却看到胤礽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正用力剜向自己的臂膀。
“快住手!”青鸾惊呼出声,一旁侍卫也疾步上前,劈手夺过了胤礽手中自残的凶器。
胤礽的手臂泊泊地流血,脸上却是一贯的冷静,似乎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只是笑着,不解地问:“做什么?快把刀还给我,蓝齐儿饿了!”
青鸾看向侍卫,怔怔地问:“为什么不给他们吃的?为什么要如此虐待他们。”
侍卫埋下头,缄口不语。
青鸾的肩膀簌簌抖动着,渐渐地,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她看了看眼前荒唐的情景,大笑一声,转过身,泪流满面地冲向屋外。
屋门外,莲香伸出手扶住了面色惊惶的青鸾,安慰道:“娘娘,你可千万不要生皇上的气。”
青鸾猛地回头,含泪看住了她:“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莲香咬了咬嘴唇,如实道:“奴婢早就听闻,先帝驾崩后,皇上就停了这咸安宫的一切供给,也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否则就斩首示众,蓝格格本就怀有身孕,哪里忍受得了这等虐待,寒冬腊月,饥寒交迫,苦苦煎熬下来,临了,孩子也没保住,母子二人活生生就是被饿死的。”
青鸾闭下眼睛,涩声道:“你不要再说了,快去通知内务府李总管,让他差人过来。”
莲香为难地道:“今天是皇太后下葬皇陵之日,哪里有人能顾得上这边,娘娘,奴婢劝你,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万一惹得万岁爷不高兴了,只怕娘娘也会跟着受罪。”
青鸾握了握双手,不再理她,坚定了目光,径直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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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宫养心殿,烛火通明。
雍正端坐在御案前,埋头批阅奏折,怡亲王胤祥却面色匆忙地走了进来。
他正要跪地施礼,雍正忙起身道:“你腿上有伤,不用拜了,快起来吧!”
“是!”胤祥吃力地站起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