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王府书阁
赵宗奕见来人是慕容骥与彭武,便放下手上书卷,正欲开口,发现二人面色凄然,神情悲恸,心中顿时有种不详之感,忙问,“出了何事?”
彭武扑通一声跪在案前,赵宗奕一惊,绕出书案,
“究竟何事!”
彭武抬头,虎目里热泪翻涌,悲愤交加的呼道,
“殿下…求殿下给俺老彭兵马…俺这就要踏平滦土…砍了那滦主的脑袋…”
慕容骥含泪将呈上公文,沉痛道,
“殿下,今晨接到边关急报,半月前,郾、胤、戌,三城于三日内相继被滦军攻破,郾城不战而陷,戌城献军投敌…胤城全军覆没…洪霸…阵亡…头颅被悬于城楼之上…”
赵宗奕急急翻开公文,一行一字皆啼悲泣血,触目惊心,直看得他双手微颤,怆然涕下。
彭武被慕容骥扶起,用熊掌般大的巴掌捂着脸,哭声愈来愈大,直至失控,啜泣化为阵阵呜咽。
赵宗奕的泪水,划过坚毅的面颊滴落,浸湿了墨痕。
书阁一时间,悲声大作,愁云惨淡。
良久,见赵宗奕合上公文撂于案上,彭武忙胡噜了一把脸颊的泪水,咬牙切齿道,
“殿下快下令,俺老彭这就校场点兵杀去胤城,生擒滦帅,将他剥皮抽骨,剁碎了,为老洪报仇!!!!”说罢,他转身便要走,赵宗奕拽住他的手臂,
“不可妄动!”
慕容骥挡在彭武身前,
“彭武,此事大有蹊跷,仇必是要报,当从长计议。”
“滦一向聚兵强攻,极少谋略。如今兵行诡道,当是蓄谋已久,主帅绝非寻常之人。若急于为洪霸报仇而草草出兵,必然中了敌人下怀。”赵宗奕眼眸深邃,拍了拍彭武的肩膀。
彭武气喘如牛,拨浪着硕大的脑袋摇头道,“即便不发兵,俺也绝不能让老洪的人头挂在那儿风吹日晒,俺心疼哪…心疼…俺要去把他接回来——”
边说,他边向门口而去。
“站住!”赵宗奕急喝,“敌营必已设下埋伏,你这么去就是送死!”
“送死就送死,”彭武回身,宽大的鼻翼呼呼的颤,他直直瞪着赵宗奕,吼道,
“俺老彭就从来没有怕过死,俺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洪霸入土为安。他拼死一战的时候,做兄弟的不在身边,这死了,俺不能再让他在别人的地界儿里做了游魂孤鬼,受委屈!!”
赵宗奕眸色深幽,望着彭武血丝密布的眸子,正色道,
“不准去!这是军令!”
彭武闻听,又跪了下去,决然道,
“那俺就不做这个将军!彭武在此叩别殿下了,若活着回来了,便再参军入伍,受殿下责罚。若是一命呜呼,也算与老洪做了个伴,九泉之下也念着各位兄弟——”
话落,“邦邦邦”三个响头,起身径直闯出大堂。
赵宗奕朝那蛮牛般的背影,急追了两步,回头望向身旁的慕容骥,慕容骥拱手言道,
“殿下放心,末将与他同去,必会加着万分小心,将洪霸的头颅带回来。”
赵宗奕满面担忧,蹙眉忖思,又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黄昏,他登上城楼,但闻马蹄铿然,滚滚而去。
他一扬手,臂上鹰隼振翅,盘旋半圈之后,排云而上…
赵宗奕遥望冉冉碧空,一声长叹。
但愿,它能早些时日,去到主人身边。
翌王府佛堂
“吱扭”门开,王妃身着云锦素白缎裙静跪于袅袅香烟之中。
闻声回眸,便见赵宗奕胖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汗水,正从门外探头探脑的好奇张望。他衣襟鞋子上落了些尘土,许是刚跟承恩侯练习完骑射回来。
王妃来到门口,俯身将他全身掸净,又掏出丝帕柔柔的擦去他脸上的汗水,领他走到了蒲团前,轻语道,
“奕儿,跪下。”
佛,肃穆,安详。
七岁的他却满是不屑的神情,念道,
“为何要拜?他又不是伯父,又不是义父。”
王妃嗔怪他的乱语,合十双掌跪了下去,“母妃为何要求佛?”
赵宗奕望着面前的金身。
王妃未曾侧目,只温语道,“奕儿,你看那佛祖可在笑?”
赵宗奕眨了眨清澈的眸子,仔细端详,果见佛像嘴角微扬,似在朝他颔首微笑。
他忙点着头去扯王妃的衣袖,
“但…为娘却看不到。”王妃黯然神伤,意味深长的念。
“明明在笑,母妃为何看不到呢…”赵宗奕眼里发着异样的光,侧头瞧着王妃。
王妃玉手抚上他面颊,轻吟,
“《金刚经》上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不应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我儿心思单纯通透,而为娘心中有怨、有恨、有惧、自然看不到佛笑。”
“母妃心中恨谁?”
“有些记忆,永远无法在为娘心中磨灭,变成痛苦,反复煎熬…”王妃抬起头,面颊挂着晶莹的泪珠,
“所以为娘常年茹素,诵经礼佛,希望借助佛法的力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太小,听不懂母亲的话,却能看到她美目晶晶,深幽处好像藏着许多深不可测的东西。
“母妃…”赵宗奕伸出小手,想去为王妃擦泪,王妃露出慈笑,
“奕儿如今拜了承恩侯做义父,为娘和这翌王府,便有了希望,奕儿要勤功苦学,将来成为你爹爹般的人…”
“那样…佛祖便能对母妃笑吗?”
他乌黑的瞳孔中,映着王妃凄然泪下的冰颜,她默而不答,只紧抱住他小小的身体。
“母妃…奕儿定会出人头地,绝不让母妃再受苦,我要让佛祖每一天都朝您笑…”赵宗奕攥紧拳头,喃喃的念。
“母妃…”赵宗奕直直凝注着佛像前,王妃的灵位。眼中泛起一片潮湿,将三柱清香缓缓插进白玉香炉,闭目吟道,
“母妃,奕儿不日便挥军南下,为兄弟报仇。天上宫阙清寒,母妃若不习惯,愿这清香引路,出征前入梦来见孩儿一面…”
睁开眼,只见香烟袅袅而升。
佛,垂眸,仍安宁,祥和…
他推开门,午时的阳光些许刺眼,赵宗奕抬手遮蔽,待视线逐渐清晰,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是她,她的王妃,正手提食盒,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他心头顿感温暖,忙侧身擦去眼中的泪水。苏伊桐轻步上前,
“殿下,别擦了,我都看见了。”见他面露尴尬,她又道,
“我也和殿下一样,想念王妃娘娘,我特意拿了些糕点来,想拜祭。”
他点点头,领她步入佛堂…
槭临轩正堂
瞅着食盒里黄澄澄的桂花酥,赵宗奕一阵惊喜,“锦儿做的?”
“那个…奶娘做的…我站在边上学…还…还没学会…”看着她俏丽满是惭愧,赵宗奕爽然一笑,
“锦儿有心便好。”刚要动手,又瞬间止住,淡然问道,
“本王平日里,吃的那些糕点也是出于奶娘之手?”这一问,她蓦的站了起来,退了两步嗫嚅道,
“不…不敢欺瞒殿下…是…平日那些…皆…皆是陈妈做的…”他面色徒然阴郁,又转瞬回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她坐回来。
“锦儿可知道,那陈妈与本王有何仇怨?”
“不…不知…”一说到陈妈,苏伊桐的心便提到嗓子眼,脑中飞快的思索,生怕说错一句话。
他本不忍再问,奈何多次审讯,陈妈皆半语不发,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弑母的凶手,为何每次与那双婆娑的泪眼对视,皆会莫名心酸。
赵宗奕长叹口气,又忽的想起什么,沉言开了口,
“近日来,滦国来犯边关告急,我军连失三城,就连本王多年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亦死于乱军之中…”
“殿下所说的…可是洪霸将军…”
他点头,苏伊桐神色黯然,倒吸一口寒气,这…怎是一句节哀可以表达清楚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锦儿可知,滦军主帅为何姓?”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连连摇头。却在他薄唇轻启,道出“柴”字的瞬间,如耳边响起一声炸雷,“蹭楞”再次站了起来。
“殿下…殿下…你可是想说是柴侍卫…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他…他就只是个侍卫…没什么能耐的…”
每次提到这姓柴的侍卫,她便如同换了个人,神色慌乱,急于为其辩解,赵宗奕直感厌烦,面色却依然沉静如水,他淡淡的看着她,又道,
“锦儿如此笃定?可是对那侍卫知之甚深?”
这…这是什么逻辑?
为什么每次说起陈妈,便会把师父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