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夜 宛城外
冷月,如霜,
清冷的笼罩一座高门阔院。
正堂上,
白幔低垂,香烟缭绕。
正中摆放着一口硕大的雕花木棺,
一干人等皆着布衣麻布,
跪地叩首。
黄纸铺地,泣声哀哀。
宅院之主,便是宛城最大的镖局“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林正南。
这林正南为人刚直粗暴、武功高强,一条混铁棍横扫绿林,手下镖师各个身高马大,凶强好斗。“福威”之威,响彻方圆几十,山贼匪口皆敬让三分。
不料天降横祸,
林正南夜发急症,猝死家中。
今日,正是头七。
妻儿家眷,镖师门徒,
起码四五十人,
齐刷刷跪了满堂。
窗外忽的狂风大作,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案上的蜡烛被袭进屋的冷风,扰得狂跳不止。
人影,如魅,
斑驳摇晃,
本就压抑的灵堂,
更添几分阴森。
突然,堂顶“轰隆隆”的震响,好似炸雷,瓦砾应声碎落,吓得人们纷纷躲避。
一袭黑袍缓缓降下,柴文训身形如叶,足尖缓缓轻落在木棺之上。
众人大惊失色,魁梧的镖师将女子幼童护在身后,抽刀近前。
柴文训面色凛厉,用锐利如刃的目光扫视众人,他微微蹙了下剑眉,身形猛然转动,袍袖间灌出两股劲风。
声声哀嚎过后,是如静止般的死寂。
柴文训跳下木馆,在遍地尸身前垂首踱步,似在搜寻着什么。
突然,他将视线冷晲在硕大的楠木棺材上,朗眸一瞪,飞身一掌将钉死的棺盖震开了一道裂痕,随即翻掌提气,棺盖被一股劲风掀飞,半空中翻了几周,重重砸落在镖师的尸身上,血光四溅。
棺材中躺着一具黑衣男尸,梳带整齐,四肢并拢。
尸身肤色如蜡,双眼死死紧闭,浮肿的双颊又看似有些深陷的样子,死前该是浑身剧烈抽搐过。
柴文训细细观察一番,确是死人无疑。
忽然,他似察觉到什么,迅猛抬头朝房梁的暗影处望去,这一望,不由得大骇失色。
但见高耸的房梁上正幽幽向下探着一张人脸,面容与这棺材中的男尸,一模一样。
“嗖嗖嗖”柴文训抖手飞出几根银针,火凤灵巧躲开,唰的像一只黑猫轻跳在供奉灵牌的梨花条案上。
火凤望望这满地的尸体,面露欣喜之色,凌厉的眸子霎时间射出两道冷电,朝着柴文训露出诡异的笑,冷冰冰的说道,
“在下的面前,这人,可不是随便杀的!”
火凤忽然转动身前的白玉灵牌,墙壁中发出一连串“咔咔咔”的脆响,霎时间,堂内十几扇门窗齐刷刷关上,闭不透风。
紧接着,四周铃音颤响,一道道细密的锁魂网,从房顶沿着墙壁垂下,将柴文训环围其中。
柴文训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等了片刻,见那锁魂网只在原地微晃,似乎并不急于侵身。
他抬头,头顶也悬着一张巨大的锁魂网,微起涟漪,铃声细碎空幽,却异常刺耳。
心知想要脱身并不容易,柴文训却仍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泰然。
隔着锁魂网,火凤早已盘膝而坐,用十几枚铜钱,在案上的香炉前摆出个奇怪图案。
随着口中一串串听不清的咒语,他指间的黄符纸“滋滋滋”的冒起了白烟,愈来愈浓,与香炉的香烟混成一片,轻飘飘的穿过锁魂网,环柴文训周身萦绕开来。
片刻之间,那锁魂网刺耳的铃响里,掺了一种“咯吱咯吱”奇怪的异响,柴文训微锁剑眉,更加警惕提防着四周。
发现这声响来自脚下的死尸,就好像人的骨头错了位,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脆响。柴文训心中大颤,他愈撑愈大的眸子里,溢满惊骇,因为眼前一个彪形大汉正在扭曲着手脚,以活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姿势,缓缓站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
尸身嘴里发出一阵阵干呕般的低吼,不断有粘稠的血液向外淌,瞳仁上翻,露着鱼肚白的眼底,空洞的盯着柴文训。
锁魂网开始忽然剧烈的颤抖,铃声恍如催命的号角,急促而狂乱。
扭曲着的尸身迈开步子,悠哉悠哉的向柴文训包围。
一阵心惊肉跳过后,
柴文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一个镖师嚎叫着直扑向柴文训前胸,速度快得惊人。
柴文训闪身躲过,冷汗涔涔…
月凌山
“御尸之术,乃虚夷秘术,秘术中的秘术!你这臭小子,到底学还是不学!”
柏树参天,一五六岁的女童,面如粉黛,摇头晃脑的念着。
她正将娇小的身子倚在一丈多高的枝桠间,慵懒的晃着小脚丫。
“我说师父,咱下来说不行吗,徒儿脖子都要酸了。”一白发老者盘坐在青石上,霜鬓银丝,沧颜上尽是无奈。
他正仰着头,朝着女童招呼。
女童咯咯一笑,嗖嗖嗖,小巧的身子在枝桠间绕出好几个回旋,轻盈的落在老者身前。
老者忙翻身跳下青石,弯腰拱手,恭敬道,
“师父,还是饶了凤儿吧,这想御尸便要先杀人,滥杀无辜…凤儿不一定下得去手。”
老者低垂的眼睑,溜溜一转,笑道,
“不如,师傅先教凤儿,缩骨之术,如何才能扮得孩童吧。”
女童翻了个白眼儿,撅嘴道,
“这缩骨大法那可是上乘心法,你这逆徒,御尸都不学?还想学其他的,不要不要!”
女童的语气,三分执拗,七分撒娇,扯上老者的衣袖,轻轻的摇。
望着那粉嘟嘟,天真无邪的脸庞,火凤无奈叹气,干脆撕下了自己的面皮,一翻身躺上青石,若无其事的望着浩瀚的天际。
女童眨眨清亮的眸子,也纵上青石,躺到老者身旁。
一老一少,静望着湛蓝如水的天空发呆。
“你不杀之人,或许会杀了你。”
良久,女童幼嫩的樱桃小口中,震出浑厚低沉的声音。
火凤一愣,诧异道,
“师父此话何意?凤儿不懂。”
女童呵呵一笑,清澈的眸子缓缓布上阴霾,
“你只是个娃娃,哪懂得世间薄凉,人心叵测,你与世人讲良心,世人便会骗你,害你,致你于死地!”
“没这么邪乎吧,”火凤扑棱坐起身子,黯然的神色现出几分无奈。
“魅者,若只幻其形,不刻其骨与戏子有何两样!”
女童的俏脸骤然阴沉,语气威厉,火凤忙跪附在青石下,
“徒儿愿听师傅教诲。”
“忘掉真容,忘掉本心,无情无爱,方能幻得世人。这世道,有谁人无辜?谁人无害?杀点人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正道。”
女童手负身后,微微的冷笑,
“你个毛头小子,习得皮毛,妄想入俗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是死是活,为师才不在乎,只想要留个人砍柴烧水,煮米烹食而已,不学,永远不准下山!“
“学——” 火凤点头如啄米,又仰面一笑,嬉皮笑脸的哄道,
“师父自然无须在乎凤儿的死活,凤儿今后下山,人不回,魂也回来陪着师父!”
“住嘴!”女童勃然大怒,本就圆润的眸子,瞪得宛如铜铃一样大,继而又眯起,冷冷念道,
“魅者,当唯我独尊,目空一切,世人皆为我随用,为我所控,更为我所死!你的命是为师的,为师教你的本事,足够在江湖上翻云覆雨,毫无敌手。我让你死你才能死!若是胆敢妄为,随便为谁丢了性命,为师要这天下苍生,为你一人陪葬——”
火凤浑身一哆嗦,头也不敢抬,深深拜道,
“徒儿知错!徒儿绝不妄为,绝不妄为…”
女童面无表情的瞅瞅火凤,身形如烟缓缓幻去,无影无踪。
“这老头,”火凤起身叉着腰四处观望,呵呵笑道,
“都练成半妖之身了,还这么害臊,说什么目空一切,唯我独尊,不许随便死,心里还不是挂念着我。”
话音刚落,身后震起“咔啦啦”的巨响,火凤一缩脖,回头见那参天巨柏轰然而倒。
这柏树已有百岁,粗壮得几人难怀,这一倒,就连大地都抖了几抖。
火凤长长一叹,又面露惋惜的摇着头,
心中暗道,
“哎…又倒了一棵,可不能再惹这老头,否则月凌山早晚秃了…”
月凌山往事翩飞入脑,
火凤盯着面前的战局,
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锁魂网内,
弥漫着的浓重烟雾已然变成暗沉的灰色,
人影憧憧,传出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叫,
这便是人间地狱。
锁魂网渐渐包围,
本就狭小局促的空间内,
十几个镖师,
嘶嚎着朝柴文训猛攻,
这些已然称不上“人”的东西,
赤红的眼底,
脸就是死人般的死寂,
可行动近乎于疯狂。
它们没有活人的招数,亦不会避闪,
速度、力道却比常人快上数倍,
即便一掌打上去,
身子也只是微微一颤,
浑身如铸铁般坚硬。
柴文训着实乱了阵脚,